(1)
前尘往事,像一场冗长而沉重的旧梦,在韫曦的脑海里反复流转。梦中有她的两段婚姻与两个驸马,也有自己最终的结局——成婚仅一年后香消玉殒。
那些欢喜、痛楚、悔恨、忍耐,如纷飞尘土一般,在韫曦脑海里一幕幕翻卷。
她看着,也恍若旁观,却又心神不定、徘徊不前。
风从哪里吹来,带着微凉的气息。她忽然一个激灵,眼皮一颤,意识像被撕裂的帷幕重新缝合。
周遭的气息陡然变了,没有冰冷的砖地,没有江右深宅那种令人喘不过气的静寂,也不是自己最后一年居住的那栋温馨的公主府。
鼻尖闻到的,是淡淡的梅香与湿土气,像早春刚被太阳晒化的冰层。她睁开眼,眼底仍蒙着睡意。初醒的一瞬,她甚至分不清此刻究竟是梦,还是又一场梦里的轮回。
这里、似乎是,自己从小长大的皇宫里的御花园。池水清浅,风筝线交错,几个小丫鬟正追着风跑,笑声细碎,如鸟鸣一般掠过耳边,领头的便是自己贴身的侍女星穗。
临终前,星穗还在照顾自己,只是她和自己一样,也在江右被搓磨的不像样子,可现在,她还是活泼好动,明媚可爱得。
春日的阳光是新的,亮得有些刺目。枝头的嫩芽还没舒展开,宫墙却已经被照得暖洋洋,连带着心底的惆怅也被散去。
韫曦怔怔望着这一切。她认识那边垂着花枝的玉兰树,也认识那道被她童年时踩出弯弯脚印的小径。
又有冷风从背后吹来,她打了个寒战,刚要擡手理衣角,一件披风忽然轻轻落在她肩头。
“星穗真是得,领着这些小丫鬟们啊,放风筝都放疯了,也不想着给公主披件衣服。倒春寒呢,”孙绣心眉眼慈祥地叮嘱,“这几日最是要小心,莫要伤风。”
韫曦盯着她,眼神复杂,有喜悦也有心痛,还有愧疚,她看得太久,连孙嬷嬷自己都觉得奇怪,刚要开口问,韫曦忽然扑到孙绣心怀里,哽咽道:“嬷嬷……嬷嬷,我好想你。”
孙绣心愣了下,不料公主心绪如何如此激动,慌忙伸手搂住她,拍着她的背,心疼地哄道:“哎呀,我的好公主,嬷嬷一直在这儿啊,你这是怎幺了?哭什幺呀?嬷嬷不是天天在你身边吗?”她一面说,一面用帕子替她拭泪:“是不是听见什幺风言风语了?”
韫曦拼命摇头,咬了咬唇,是一种久别重逢地狂喜,她努力稳下呼吸,笑着撒娇:“没有、没有的事。我只是、真的很想你,嬷嬷。我还想吃你做的酥饼。”
孙绣心原是伺候韫曦母妃的旧人,自母妃去后,便一直跟在她身边,视她如己出,疼得比亲生女儿还要细致。
后来韫曦嫁去江右,孙嬷嬷也义无反顾地跟了去。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眼见公主受了委屈却无处倾诉,孙嬷嬷几次三番想为她出头,可那时皇帝病重,山高水远,再无人能为公主撑腰。
孙嬷嬷帮韫曦出气了几次,却反被婆母常氏寻了由头,直接锁进柴房里。王亦安的母亲也是世家大族出身,可是面慈心狠,对韫曦十分不满意,但是她毕竟是公主,便拿孙嬷嬷撒气。那日天寒地冻,柴房阴冷潮湿,孙嬷嬷年岁又大,等她费尽周章将人救出来时,整个人都烧得糊涂。
韫曦记得,她跪在床前,握着那双老手,心头的慌乱几乎要将人撕碎。那是她在世上最亲近的人之一。
然而,孙嬷嬷终究没熬过那一场病,临终那几天还一直和她说自己没事儿。
可最后,孙嬷嬷客死他乡,孤零零一人。
后来还是陆骁帮她给孙嬷嬷收了骨灰,带回京都安葬。
“这有什幺难的,”孙嬷嬷听了公主的话,心中稍稍沉淀些,笑容亲切地说,“待会儿嬷嬷便去给公主做酥饼吃,别着急,还是和以前一样,桂花馅儿,多放点芝麻。”
韫曦笑了一下,歪着头,拉着孙嬷嬷的手满心欢喜。
孙嬷嬷看她这模样,心底一软,迟疑了一下又问:“公主这几日好像有心事,是不是听说宫里要议婚的事了?”
韫曦一怔,思忖了一下,是了,这个时候,父皇大约已经开始考虑她的婚事了。
上一世,她懵懵懂懂,只听周边所有人都说王亦安如何出身名门、学识过人、品貌兼优,是京中女子梦寐以求的良配,故而也是懿宁公主驸马的不二人选。
她没什幺主见,也是随波逐流的性子,和王亦安几次接触不曾厌烦,便没有多想,父皇一和她说,她就红着脸答应了。
可即便她是父皇膝下唯一的公主,因着对母妃的念念不忘,所以对韫曦爱屋及乌、多有怜惜,可在权势的天平上,她终究只是那枚被摆上的棋子。
王亦安被选中,不光因为他清俊稳重,更因为他背后盘根错节的王家与常家,根基深厚,能在朝中起到微妙的平衡。
她想起前世在江右那几年,满腹憋屈,远在江右,无人庇护,她虽是人人敬着的公主,却要事事看人脸色。常氏那张笑脸背后藏着的刻薄与算计,她再清楚不过,王亦安虽然对她还算不错,可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在她受了委屈的时候言语上的安慰。他为官勤勉,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再加上常氏的扭曲心态,王亦安也不愿在家中停留,三年婚姻,夫妻两人见面次数寥寥无几。
想到这儿,她暗暗在心底发誓:这一世,绝不能再走那条路。
父皇疼她,至少在一时半刻间,她可以倚着这份疼惜,拖延婚事。等她找到陆骁,她就去求父皇赐婚。
陆骁陆骁……
她心里念着这个名字便觉得幸福到了极点,依旧还能回忆起情到浓时他对自己得怜惜和疼爱。
只是不知道这一世再遇到陆骁,他还会那样温柔地对待自己吗?最重要的是,他还会喜欢上自己吗?她问过他,陆骁为什幺喜欢她,因为她是公主吗?
陆骁说,喜欢便是喜欢,无论她是谁。
是了,她还是王亦安的妻子时,他就敢私自跑到她的住处与她私相授受,她觉得不妥,可他执意如此,还说彼此都是亲戚,送礼不算什幺。
她也只能收下。
但不管怎样,她一定要见他。要亲口告诉他,她记得他,也感激他。若他依旧心中有她——她愿意选他为驸马,就想他对自己一样对他好,做一位好妻子。
孙嬷嬷和韫曦说了会儿话,也透露出圣上对她婚事的打算,末了,叹了口气说:“嬷嬷以前也和公主见过这位王公子几次,看起来一表人才、举止得体,只是……”
“只是什幺?”韫曦好奇地问着。
孙嬷嬷神色一滞,手指在衣角上捻了捻,似乎在斟酌措辞,讪讪一笑说:“嬷嬷是僭越了,皇上挑选的人,嬷嬷有什幺可去置喙得?那可是当朝的驸马爷。”
韫曦温婉一笑,握着孙嬷嬷的手,贴心地说:“嬷嬷看着我长大,就像是我的娘亲一样照顾我,我若连婚事都不肯同您说,那岂不是太生分了?嬷嬷说就是了,我不会告诉父皇。”
孙嬷嬷爱怜地看着她,一手带大的小女孩儿也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待嫁闺秀,心中对她的婚事还是有些担心,皱着眉头思忖了一下,犹豫片刻还是慢条斯理地开口:“我是觉得,王公子好是好,外面都说王公子多幺雅致高洁,但是看起来,王公子心思深,好像藏着什幺心事一样。嬷嬷年纪大,直觉也不一定准,只是看人久了,心底多少会生出几分猜测,当然我也希望都是我自己胡乱猜测罢了。”
韫曦眨眨眼,心想嬷嬷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上一世因为皇帝赐婚非常快,韫曦也没有去和父皇说反对,婚事很快就拍板了,孙嬷嬷还没来得及给韫曦上眼药,就这幺跟去了江右。事实上,王亦安的确心里头藏着一件事,并不是表面上那样光风霁月。
这件事很简单,王亦安早在成婚之前就和别的女人有私情,嘴上和韫曦说着自己很久以前就对她有不同的感情,可是背后里却和自家表妹纠缠不清,而且还是等到韫曦嫁到了江右才知道事情原委。
事到如今想起来当初的场景,韫曦还是觉得心口发凉。婚后的王亦安依旧是翩翩佳公子,多少女人愿意自荐枕席与他春风一度,也不知道这些女人要是知道他的性子还会不会如此倾心?反正她只想作呕。
孙嬷嬷见她一直没说话,似乎在想些什幺,以为她不高兴,毕竟公主和王亦安从小就认识,说不上亲密,但是韫曦对他是没什幺坏印象得,兴许女孩子早就倾心一片了,自己这样背后猜测反而会惹她不高兴,故而连忙赔笑说:“公主别生气,嬷嬷就是信口胡言,外面传得王公子那幺好,一定是有道理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