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锵——」檀板声骤然响起,如平地惊雷。严秋的西楚霸王,踏着铿锵有力的鼓点,威风凛凛地登场,金甲映着煤气灯,唱腔裂帛穿云:
「悲角惊破楚歌声,仰天愧对范增灵。鸿门放虎终遗患,陈仓暗度困蛟龙。九郡旌旗易汉帜,八千子弟化鬼雄。骓嘶犹闻垓下月,乌江不肯渡重瞳!」
满场旱烟袋敲着条凳叫好,铜钱雨砸得戏台叮当响。待菊堂的虞姬莲步轻移,二、三楼雅座已飞下数十枚袁大头。
「霸王且进兰陵酒。」虞姬水袖卷起琉璃盏。
项羽摔杯长啸「困兽何须鸩毒慰!」
「妾随君上征鞍稳……」
「羞提巨鹿旧兜鍪!」霸王髯口乱颤,「八千子弟江东骨,今作他乡无主魂!」
虞姬悲若莺啼:「愿化青锋劈血路!」
「速去汉营觅生机!」项羽挥袖如斩情丝。
「宁碎玉壶不瓦全——」虞姬勾住项羽的金腰带,「借君天子剑,舞断楚汉愁!」
激昂的鼓点紧紧追随着剑光闪烁。
「力拔山兮气盖世……」
「四面楚歌兮,贱妾何聊生……」虞姬回眸噙泪。
就在剑穗飞扬时,满场静得能闻针坠地。
忽听「当啷」一声剑落。
满堂喝彩:“好——!”
福嵘的翡翠烟嘴磕在珐琅盏上:“赏!”
小六探窗喝道:“福爷赏刘家班现洋开花,严老板、菊老板赤金压惊!”
班主刘长贵赶忙率领全班人马,膝行三步,对着二楼最大的雅间方向高声呼喊:“谢福爷的赏!”
二楼帘内飘出声吴侬软语:“严老板的髯口该重裱了,奴家这备着法兰西金线呢。”
严秋闻言,再度磕头叩赏:“谢杜鹃夫人!”
——郑重说明:“力拔山兮气盖世”引自《史记·项羽本纪》所载项羽《垓下歌》; “四面楚歌兮,贱妾何聊生”出用自京剧《霸王别姬》经典唱词; 其余唱词均为原创,情节设计与传统戏曲无直接关联,戏曲转载注明出处,禁商用。”————————
福嵘侧卧在贵妃榻上,庄子恭谨递过长烟。
他擡手接过,眼底似有化不开的浮沉。
“偏爱这戏文里的悲欢,可真到了肝肠寸断的境地,又觉心口堵得慌。”
杜鹃款步绕到榻后,指尖轻点在他太阳穴上。
“爷的心肠向来最是柔软,见不得人间疾苦。”
她忽然轻笑一声。
“可这世上最烈的情啊,本就是把心尖子剜下来焐在人掌心。您瞧,纵使乌江的水漫了千年,戏文里还唱着她那滴血,不是幺?”
顿了顿,她又低低地补了句,“哪像我们这些人,真心藏在胭脂堆里,连自己都瞧不真切!”
福嵘伸手握住她的手,顺势搭在肩头,闲聊般问道:“你这般通透,可曾动过焚心煮骨的念头? ”
杜鹃愣了下,喉间漫出苦涩。是他头一回在风月场里问起“真心”。
她垂眸望着男人指间的翡翠扳指,定定出了神,半晌才回道:“在这胭脂巷里讨生活的人,哪敢拿‘真心’二字作盼头?又有谁会真的瞧得上我们这般人?”
闻言,福嵘眼底闪过一丝怜惜,轻拍她的手背。
“别轻贱了自己。你不比那些空有皮囊的闺阁小姐差。”
这话落在杜鹃耳中,像暖炉上的酒,初闻熨帖,细品却烧心。
她终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爷心中……可有牵挂的人?”
话一出口,便后悔了。
怕他说“有”,怕那缕情丝早系在别处雕梁;
更怕他说“无”,怕这两年的痴,仅是自己在戏文里迷了路。
他的声音轻得像片薄雪,“不曾有。”
杜鹃自嘲地笑了下,正要抽回被虚虚拢着的手,偏生他指节突然收紧。
手一僵,她便不舍得再动了,生怕惊跑了那点儿施舍来的暖。
她慢慢俯下身,把脸贴在他肩窝,声音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试探:“外头雪片子密得能糊住眼,爷要不今儿就留……”
话未说完便被截断。
他抽回手,指节叩了叩案头:
“这炭火烧得人发燥。”
“灭了吧,去取条毯子来。”
等她抱着墨貂皮毯回来时,屋内哪还有人,只剩半盏冷茶。
玉莲从湘妃帘外走进来,她放下汤盅,轻言劝说:“夫人,福爷已经好久不曾在这下榻了,若是……”
顿了顿,又接着说,“这几日陆家粮行的东翁捧着您临的字,说要相个会临贴的,您还不明白吗?”
“莲姨,你是知我心意的。”
杜鹃苦笑垂眸,盯着炭炉里将熄的火星,“能常侍他左右,便比什幺都强了。”
她如吐苦水般吐出这咽在喉头里上不来又下去的情。
玉莲凑近半步,压着嗓子:“福爷是心善,待您不薄。可您琢磨琢磨,这碗饭还能吃几年?陆家这次相看,可是要相进府里的。”
说着又叹了口气,絮叨起自己年轻时的陈年旧事。
杜鹃擡头看她,仿佛看见了多年后的自己。
一时满肚子惆怅没处说。
正愣神时,庄子突然“扑通”跪地,打断二人,“夫人三思!福爷晌午才遣人送来了‘戴春林’新制的胭脂膏。”
“掌嘴!”玉莲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声音拔高。
那派头像跟二十年前做头牌红姑时一个模样,倒忘了自己如今只是个给人洗衣裳的老妈子。
“胭脂能抹脸,能糊住这满屋子的冷幺?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你懂个啥!”
杜鹃看了两人一眼,突然问:“莲姨,你还念着他幺?”
玉莲一下没声了,眼圈儿泛红。
杜鹃了然,她转头痴痴的望着铜镜里模糊的容颜,痴痴笑出了声。
她颤,镜中人也跟着颤。
泪珠子从脸颊滚落,砸在福嵘落下的翡翠烟嘴上。
是呀,八大胡同的烛火,怎照得亮女儿家的痴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