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寻常的裂痕

暮色像稀释的蓝黑墨水,从城市边缘的天际线一点点洇染过来,逐渐吞没了白日里最后那点暖橘色的余晖。

路灯逐一亮起,在渐浓的夜色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圈,像一双双倦意沉沉的眼睛。

白日的清新水汽早已蒸发殆尽,空气里残留着雨后特有的、微凉的洁净感,但也开始混杂入晚餐时分各家各户飘出的、复杂的食物香气,以及城市本身永不间断的、低沉的背景噪音。

便利店再次成为这片街区唯一亮如白昼的孤岛。自动门开合的频率比凌晨高了许多,带来形形色色的客人:下班后神色疲惫的上班族,买便当或饭团当晚餐;穿着校服、叽叽喳喳结伴而来的中学生,围着冷饮柜和零食架挑选;牵着狗出来散步的附近居民,顺便带点牛奶或纸巾;还有零星几个看着像是晚归的旅人,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夏宥已经换上了深蓝色的围裙,头发重新扎成一丝不苟的马尾,脸上挂着那副标准的、温和而略带距离感的微笑。她动作麻利地扫码、装袋、收钱、找零,回应着客人简单的询问,偶尔提醒一句“小心烫”或者“需要加热吗”。一切如常,井然有序,像一架精密仪器里运转顺畅的齿轮。

只有她自己知道,某些东西不一样了。

她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极其短暂地扫过门口。每当自动门“叮咚”响起,她的心跳会有一瞬间难以察觉的加快,又在看清进来的人并非那个黑色身影后,悄然回落。

这种感觉很陌生,带着一丝她自己不愿深究的紧张,还有一丝……莫名的、空落落的期待?

她立刻掐灭了这丝期待,觉得荒谬。

一个来历不明、眼神古怪、浑身透着危险的陌生人,有什幺好期待的?

然而,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雨夜湿透的黑发,苍白皮肤上刺目的伤口,触碰时冰凉的体温,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眼睛,还有午后河边长椅上,那安静凝视麻雀的、孤寂的侧影。这些画面交替闪现,与她眼前鲜活的、嘈杂的、充满烟火气的便利店景象重叠,又迅速剥离,留下一种奇异的割裂感。

她用力眨了眨眼,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个正在挑选饭团的年轻女孩身上。“这款金枪鱼蛋黄酱的今天刚补货,味道还不错。”她听到自己用平稳的声音推荐道。

夜晚的时光在收银机的开合声、塑料袋的窣窣声和客人来来往往的脚步声里缓慢流淌。大约晚上九点多,客流高峰过去,店里暂时恢复了安静。夏宥开始整理被翻乱了的杂志架,将过期的周刊撤下,把新到的月刊摆到显眼位置。彩色的封面在灯光下有些刺眼,多是当红明星的笑脸或耸人听闻的社会新闻标题。

她的手指掠过一份本地新闻周刊,头条标题用加粗的黑体字印着:《失踪频发?近期我市多人失联,警方呼吁市民提供线索》。标题下方配着一张模糊的监控截图和几张神情焦虑的家属照片。夏宥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瞬,心头掠过一丝轻微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这座庞大而运转不息的城市,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故事发生,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失踪案件也不算特别稀奇。但“频发”这个词,还是让人有些不舒服。

她移开视线,将那份周刊放到靠下的位置,用一本时尚杂志盖住了大半标题。眼不见为净。

就在她转身准备去检查热食柜的时候,自动门又响了。

“叮咚——”

进来的是两个男人,看起来二十多岁,穿着有些松垮的休闲装,身上带着一股烟味和淡淡的酒气。其中一个高个子、剃着平头的男人,脸上有些横肉,眼神飘忽,一进门就大声嚷嚷着:“妈的,这雨下得真邪性,老子鞋都湿透了!”另一个稍矮一些,戴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嘴里嚼着口香糖,没接话,目光在店里逡巡。

夏宥心里微微蹙眉,但脸上依旧保持着职业化的平静。“欢迎光临。”她点了点头,声音不高不低。

平头男瞥了她一眼,没理会,径直走向冷藏柜,拿出一罐冰啤酒,“啪”一声拉开拉环,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发出满足的叹息。然后他拿着啤酒罐,晃悠到收银台前,把罐子往台面上一顿,啤酒沫溅出来几滴。

“多少钱?”他问,语气粗声粗气。

“六元。”夏宥扫了一眼罐子,报出价格,同时抽了张纸巾,不动声色地擦掉台面上的啤酒沫。

平头男从裤兜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数出六块,扔在台面上。硬币滚落到边缘,夏宥伸手按住。

“谢……”她习惯性的“谢谢惠顾”还没说完,平头男已经转过身,对那个棒球帽说:“喂,阿杰,你他妈快点!磨蹭啥呢?”

叫阿杰的棒球帽正站在杂志架前,翻看着什幺。听到同伴催促,他擡起头,帽檐下的眼睛扫过收银台后的夏宥。那目光让夏宥不太舒服,带着一种黏腻的、评估似的打量,从她的脸移到胸口,又移回来。

阿杰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笑了笑,没说话,继续翻杂志。

平头男不耐烦地又灌了口啤酒,开始在店里漫无目的地走动,手指划过货架上的商品,发出轻微的刮擦声。他走到热食柜前,盯着里面翻滚的关东煮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用力拍了拍玻璃柜面,发出“砰砰”的闷响。

“喂,小妹,这萝卜煮烂了没有啊?”他冲着夏宥喊道。

夏宥擡起头,平静地回答:“先生,关东煮是持续加热的,食材口感适中。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帮您取。”

“适中?谁知道是不是放了好几天的。”平头男嗤笑一声,又拍了两下柜子,这才走开。他晃到夏宥面前的收银台旁,身体斜靠着台面,啤酒罐在手里转着圈,眼睛却盯着夏宥。

夏宥垂下眼帘,整理着收银机里的零钱格,仿佛对方不存在。但那股混合着烟酒和汗液的气味,还有那毫不掩饰的视线,让她后颈的皮肤微微发紧。她熟悉这种氛围,带着试探和某种令人不快的压迫感,像是暴风雨前闷热黏稠的空气。

“小妹,一个人上夜班啊?”平头男忽然开口,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故作熟稔的腔调,“不怕吗?这大晚上的。”

夏宥擡起眼,看向他,眼神平静无波:“便利店24小时营业,有监控,很安全。谢谢关心。”她特意强调了“监控”两个字。

平头男顺着她的目光,擡头看了看墙角那个闪着红色指示灯的球形摄像头,鼻腔里哼了一声,似乎有些不屑,但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转头又冲阿杰喊道:“你他妈看杂志看上瘾了?走了!”

阿杰这才慢吞吞地合上杂志——夏宥瞥见那是一本有泳装女郎封面的休闲刊物——晃了过来。他经过夏宥面前时,脚步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舔了舔嘴唇,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长得还挺清纯。”

夏宥的指尖微微收紧,指关节有些泛白。她没有接话,脸上甚至没有出现任何被冒犯的表情,只是那平静眼神的深处,闪过一丝极冷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厌烦和警惕。像平静湖面下急速掠过的一道暗影。

平头男哈哈笑了两声,拍了拍阿杰的肩膀,两人一前一后,晃悠着朝自动门走去。阿杰临出门前,又回头看了夏宥一眼,那眼神像湿滑的蛇信。

“叮咚——”门开了又关,将那两人和外面更深的夜色一起关在了门外。店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运转的低鸣。

夏宥缓缓吐出一口气,一直挺直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点点。她走到门口,透过玻璃朝外望去。那两人已经走到了街对面,背影融入昏暗的路灯光晕和树影里,隐隐还能听到他们放肆的笑声,随着夜风飘来,断断续续。

她转过身,拿起消毒喷壶和抹布,走到收银台前,仔细擦拭刚才平头男靠过的地方,还有他放啤酒罐时溅出泡沫的位置。消毒水的味道散开,稍微冲淡了空气中残留的烟酒气。

这只是夜班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两年里,她遇到过比这更麻烦、更令人不适的情况。她早已学会如何应对,如何保护自己,如何将那些不愉快的瞬间迅速封存,不去多想。

她将抹布洗干净,晾好。看了看时间,快十点了。她走到热饮机旁,给自己接了杯热水,捧着温热的纸杯,慢慢啜饮。热水流入胃里,带来些许暖意,也稍微安抚了刚才因那两人而微微绷紧的神经。

然而,不知为何,先前那份本地新闻周刊的标题,却又在此刻突兀地跳回脑海——“失踪频发”。

那两个人的脸,尤其是那个阿杰黏腻的眼神和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这片寻常夜晚的平静表皮之下。

她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种无端的联想。只是两个素质不高的醉客而已,城市里到处都是。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寂的街道。路灯的光晕孤独地照亮一小片区域,更远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偶尔有夜归的车灯划过,如同流星般短暂。

一切如常。她对自己说。

可是,当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街对面那两人消失的拐角时,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

在那片被路灯和树影切割得明暗交错的人行道边缘,靠近墙角排水沟的地方,似乎有什幺东西。

一小片阴影,比周围的黑暗更浓重一些,形状不规则。在夜风中,它似乎……动了一下?像一块被无形之手轻轻扯动的、质地粘稠的黑色绸布。

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当夏宥凝神再看时,那里只有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的树影,和地上寻常的、湿漉漉的落叶。什幺都没有。

是眼花了吧。一定是今天没休息好,加上刚才那两人带来的不快,让她有些疑神疑鬼了。夏宥揉了揉眉心,转身离开窗边,强迫自己不再去看。

她开始进行例行的夜间整理工作,清点货品,记录需要补货的清单。动作有些机械,思绪却像不受控制的潮水,漫向一些她不愿触及的角落。

她想起很久以前,在另一条街道,另一所学校,也有过类似黏腻恶意的目光,和更加露骨的、带着哄笑的污言秽语。那时候的她,还不懂得如何用平静的面具保护自己,只会感到冰冷的恐惧和无处可逃的绝望。那些面孔,那些笑声,曾经是她夜晚无法摆脱的梦魇。

后来她退学了,把自己藏进了便利店夜班这片相对封闭的天地里。白天睡觉,夜晚工作,与人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她用规律的生活和具体的劳作,一点点将那些尖锐的碎片掩埋。她以为自己已经筑起了足够厚实的墙。

可刚才那两人的出现,像一把生锈的钥匙,不经意间撬动了墙上某块看似严丝合缝的砖石。那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被侵犯感,哪怕只有一丝,也足以让早已结痂的旧伤隐隐作痛。

还有那个雨夜出现的沉默男人……他与那两人截然不同,却又在另一种意义上,更加令人不安。他的危险是无声的,弥漫的,像某种无色无味却致命的雾气。而他的孤寂……夏宥不愿承认,但那孤寂,与她内心深处某个被紧紧封闭的角落,产生了某种隐秘的共振。都是被世界隔绝在外的人,只是隔绝的方式和原因天差地别。

这种混乱的思绪让她心烦意乱。她走到收银台后,从那个小铁盒里拿出那张已经干透、但褶皱无法抚平的纸币。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面,冰凉的温度仿佛还能透出来。

这张纸币,是那个雨夜唯一的、实在的证明。证明那个男人真的存在过,证明她曾触碰过那冰凉的皮肤,证明那双空洞的眼睛曾那样近地凝视过她。

她把它放回铁盒,轻轻盖上盖子。金属碰撞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店里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自动门又响了。

夏宥猛地擡起头,心脏不受控制地又是一紧。

进来的是一位穿着家居服、头发有些蓬松的阿姨,是住在附近楼里的熟客,经常晚上来买牛奶或酸奶。

“小夏啊,还没下班呢?”阿姨笑着打招呼,声音带着睡前的慵懒。

“张阿姨,晚上好。”夏宥迅速调整好表情,露出熟稔的微笑,“买牛奶吗?今天鲜奶有特价。”

“是啊,给我拿两盒吧,老头子睡前要喝。”

普通的对话,寻常的顾客,熟悉的流程。刚刚那些翻涌的黑暗思绪,仿佛瞬间被这平淡的日常冲刷到了角落。

夏宥熟练地拿货、扫码、收钱。送走张阿姨后,她看着再次安静下来的店面,轻轻舒了口气。

也许,真的是自己太敏感了。夜班上久了,难免会有些神经衰弱。那个雨夜的男人,或许只是个遭遇意外、性格孤僻的过客,不会再出现了。刚才那两个醉醺醺的家伙,也只是这座城市里无数不起眼的过客之一,与他们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生活还是会像之前无数个夜晚一样,平静地、按部就班地继续下去。

她这样告诉自己,走到热饮机旁,又接了一杯热水。温热的水汽氤氲了她的眼睛,让窗外的夜色显得更加模糊而遥远。

深夜十一点过后,客人越发稀少。夏宥完成了大部分整理工作,坐在收银台后面,就着明亮的灯光,翻看一本从杂志架上拿下来的、过期的旅行杂志。彩页上是阳光明媚的海滩,异国风情的建筑,笑容灿烂的游客。那些色彩饱和得有些不真实,与她身处的这个苍白明亮、界限分明的空间,仿佛是两个世界。

她看得很慢,思绪不时飘远。直到一阵规律的、轻微的敲击声,将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笃、笃、笃。”

声音来自玻璃窗。

夏宥擡起头,望向声音来源。

窗外,紧贴着玻璃,有一双琥珀色的、圆溜溜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睛下方,是一个粉色的、湿漉漉的小鼻子,和几根细长的白色胡须。

是那只橘白色的流浪猫。

它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正用前爪轻轻拍打着玻璃,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在催促什幺。它看起来比昨天精神些,毛发似乎也没那幺湿漉漉了,但依旧带着夜露的痕迹。

看到它,夏宥心里那点残余的阴郁和不安,忽然就被冲淡了不少。一种微小而真实的暖意,从心底升起。

她放下杂志,起身走到窗边,隔着玻璃对小猫笑了笑,然后快步走向后面的员工休息区。她从自己带来的小背包里,拿出一个原本准备当宵夜的小面包——不是便利店那种夹心的,就是最普通的白吐司面包。

她撕下一小块,走到门口,打开自动门。深夜的凉风立刻灌了进来。

小猫敏捷地从窗台上跳下来,跑到门口,却没有立刻进来,只是蹲在门边,仰头看着她,尾巴尖轻轻摆动着。

夏宥蹲下身,将面包屑放在门口干燥的地面上,柔声说:“吃吧,今天没有小鱼饭团了,这个将就一下。”

小猫警惕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面包屑,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呼噜”声,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夏宥就蹲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它吃。夜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带来远处隐约的车声和湿润的草木气息。这一刻,很安静,也很简单。一个女孩,一只猫,一点食物,一片昏黄的灯光。

小猫很快吃完了面包屑,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爪子,又擡头看了看夏宥,琥珀色的眼睛里似乎少了一些警惕,多了一丝模糊的依赖。

“没有了哦。”夏宥摊开空着的手,对它笑了笑。

小猫“喵”地叫了一声,声音细弱,然后转身,轻盈地跳上窗台,回头看了她一眼,便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门外的黑暗之中。

夏宥站起身,关好门,回到明亮的店内。和猫的短暂互动,像一剂温和的镇静剂,让她的心情彻底平复下来。那些关于危险男人、关于不善来客、关于失踪新闻的纷乱思绪,都暂时退潮了。

生活里总还有些简单美好的东西,比如一只懂得回来觅食的流浪猫,比如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比如这间深夜依旧亮着灯、提供着温暖和食物的便利店。

她走回收银台后,重新拿起那本旅行杂志。彩页上的阳光似乎也不再那幺刺眼了。

然而,就在她翻过一页,目光落在一张雪山湖泊的图片上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窗外某个异常的动静。

不是猫。

在街道对面,那片被浓重树影笼罩的、光线几乎无法触及的黑暗角落里,好像……有什幺东西,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像是一个原本就存在于阴影中的、更深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改变了形状。

夏宥猛地转头,定睛看去。

那里只有黑暗。寂静的、凝固的黑暗。路灯的光晕在边缘无力地晕染开,无法深入分毫。

什幺都没有。连风似乎都停歇了。

是树影的晃动?还是又一次的眼花?

夏宥盯着那片黑暗看了很久,久到眼睛都有些发酸。那片黑暗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沉默地存在着,如同城市夜晚本身固有的、无法穿透的一部分。

她缓缓收回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杂志光滑的铜版纸页,留下几道细微的折痕。

心底那刚刚被小猫抚平的平静水面,又悄然泛起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夜,还很长。而这座城市巨大的、沉默的轮廓,在窗外无边的黑暗里,仿佛隐藏着无数未曾言说的秘密,和无数双在暗处悄然睁开的眼睛。

喜欢本书,请将本站网址收藏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