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奇怪的男人

雨下疯了。

不是那种淅淅沥沥、带着点诗意的雨,而是劈头盖脸、要把整个世界都冲刷进下水道里的疯雨。豆大的雨点砸在便利店巨大的玻璃窗上,不是啪嗒啪嗒,是砰砰的闷响,连成一片白茫茫的轰鸣水幕。

窗外的街道,路灯的光晕被绞碎、稀释,成了浑浊昏黄的一团,偶尔有车灯划过,像溺水者最后无力挥舞的手臂,一闪即逝,留下更深的黑暗和空洞的引擎回响。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冷,混杂着关东煮长久熬煮后略带甜腻的咸鲜,还有货架上塑料包装、即食面包和清洁剂混合的、属于便利店特有的那种封闭气味。这气味平时不显,一到这种天气,就像有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夏宥把最后一箱补充完的矿泉水纸壳压扁,用裁纸刀仔细划开胶带,叠好,搁在收银台下方专门放废纸箱的角落里。动作熟练,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规律性。做完这些,她直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颈,目光习惯性地掠过空荡荡的店内。

凌晨两点十七分。这个钟点,又是这样的天气,客人比往常更少。上一个客人离开,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前的事了,一个穿着雨衣、浑身滴水的外卖员,匆匆进来买了包最便宜的香烟,又匆匆消失在雨幕里,带进来的冷风和湿气,好久都没散尽。

她走到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雨水在她指尖前方奔流,扭曲了外面的一切。街对面的住宅楼,大部分窗户都黑着,只有零星几扇还亮着灯,像是这片混沌雨夜里快要坚持不住的、微弱的萤火。

便利店里的光,是惨白而明亮的,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照得每件商品都轮廓分明,纤毫毕现,也照得人脸上没什幺血色。

夏宥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扎着利落的马尾,额前几缕碎发因为潮湿的空气而微微卷曲,便利店统一的深蓝色围裙,衬得皮肤有些过分的白。

眼神平静,甚至算得上温和,是那种经过训练、绝不会让客人感到不适的、标准的服务业眼神。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平静下面是空的。像被这场暴雨反复冲刷过的街道,看似干净,底下却积着泥泞和看不见的污垢。

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单调,巨大,几乎要淹没一切。

这种时候,人很容易走神。但她不允许自己走神太久。

她转过身,开始整理收银台旁边货架上有些凌乱的糖果和口香糖,把被碰歪的盒子一个个摆正,品牌logo朝外。然后是香烟柜,虽然没什幺人买,但也要保持陈列整齐。她做得很仔细,手指动作轻而稳定,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其实她挺喜欢这种时候。无人打扰,只有雨声和自己的呼吸。不用费心应对谁,也不用担心哪句话、哪个表情会出错。安全。

忽然,自动门“叮咚”一声,开了。

不是那种迟疑的、缓慢的开启,而是猛地一下,像是被外面狂暴的雨势狠狠推了一把。

一股湿冷腥咸的狂风率先卷了进来,撞得门边的促销立牌晃了晃,头顶的塑料吊牌哗啦一阵乱响。紧随其后的,是大片泼洒进来的雨水,瞬间就在门口干燥的防滑垫上晕开一大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水渍。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自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将那惊心动魄的雨幕重新隔断在外,但室内的温度仿佛一下子降了好几度。

夏宥停下手里的动作,擡起头,脸上迅速调整出惯常的、带着点距离感的礼貌微笑:“欢迎光临。”声音不高,刚好能穿透持续的雨声。

男人站在门口,没有立刻往里走。他浑身湿透,黑色的短发一绺绺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不断往下淌着水。水珠划过下颌,滴落在他同样湿透的黑色外套肩头,洇开更深的水痕。外套看起来质地普通,但此时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异常瘦削却也异常挺拔的骨架。裤子也是深色的,裤脚还在往下滴水,在他脚边汇成一小摊。

他没有打伞。或者说,这种天气,打伞也没什幺用。

夏宥的目光礼貌地扫过他的全身,这是她的职业习惯,快速评估客人的状态和可能的需求。然后,她的视线对上了他的眼睛。

男人正看着她。

那不是一种寻常的、走进一家灯火通明的便利店寻求庇护或购物的眼神。他的眼睛很黑,在店内过于明亮的光线下,黑得有些不太正常,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所有的光线投进去,都被吸收殆尽,泛不出丝毫属于活人的光泽。没有好奇,没有窘迫,没有感激,甚至没有刚脱离糟糕环境的疲惫或烦躁。

什幺情绪都没有。只有一片纯粹、冰冷的空洞。

他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夏宥,视线从她的脸,缓慢地移到她的脖颈,停顿了一下,又移回她的眼睛。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更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评估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属性”。平静之下,有种令人骨髓发寒的专注。

夏宥脸上的微笑僵了一瞬,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后背的汗毛,在空调恒温的冷风里,无声地立起一些。但她很快稳住了。打工这两年,形形色色的人见得多了,醉汉,流浪汉,精神不太稳定的,或者单纯就是脾气古怪的。她学会了不露声色,保持距离,完成服务,然后安全地送走对方。

“先生,需要毛巾吗?我们店里有一次性毛巾出售。”她语气平稳地建议,指了指旁边货架上的日用品区,同时身体不着痕迹地向后靠了靠,离收银台内侧紧急呼叫按钮更近了一点。

男人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一眼。他依旧站在原地,只是微微偏了偏头,雨水顺着他的动作滑落,划过脖颈一侧。

夏宥这才注意到,他颈侧靠近锁骨的地方,有一道痕迹。被湿发和衣领半遮着,看不太真切,但颜色很深,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不像擦伤,更像是……某种利器划过的痕迹,边缘似乎还有些不规则。

而且,那附近的布料颜色,似乎也比其他地方更深一些,不是雨水浸透的那种黑,而是带着点黏稠感的……暗红?

是血吗?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夏宥的心脏猛地缩紧了一下。但她的表情控制得依然很好,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仔细的打量。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但他并没有遮掩,反而迎着她的视线,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某种肌肉无意识的抽搐,牵动了他脸上冷硬的线条,显得更加诡异。

他动了。

不是走向货架,也不是走向热食区,而是径直朝着收银台走来。步伐不快,甚至有些缓慢,但每一步都踩得很稳,湿透的鞋子在地砖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带着泥污的水印。那水印的边缘,在灯光下,似乎泛着一点点不祥的暗色。

夏宥的手指在柜台下微微蜷起。她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呼吸声,以及外面愈发狂暴的雨声。男人越走越近,那股随着他一同逼近的湿冷气息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淡薄、却被雨水和寒意裹挟而来的……铁锈味。

他在收银台前站定。两人之间,只隔着一米多宽的台面。

距离近了,夏宥看得更清楚。他的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眼睑下方有浓重的阴影,使得那双漆黑的眼瞳更加深陷。嘴唇紧抿,唇色很淡。颈侧的伤口确实存在,还在极其缓慢地渗着组织液,混合着雨水,将那一片皮肤和衣领弄得一塌糊涂。伤口不算特别长,但位置看着骇人。

而他看着她,那种评估的、空洞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像是在等待什幺,又像是纯粹在观察她的反应。

夏宥的指尖有些发凉。她不是没有同情心,如果是平时遇到需要帮助的伤者,她或许会主动询问。但眼前这个男人,他周身散发的气息太不对劲了。那不是狼狈,不是虚弱,而是一种……非人的、极度不协调的沉寂。仿佛这具被雨水浸透的、带着伤的躯壳里面,是真空的。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雨声轰响。

大约过了十几秒,或者更久,男人极其缓慢地擡起了手。他的手也很苍白,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此刻,那只手的指尖和指缝里,似乎也残留着一些难以洗净的暗色污渍。

他的手伸向收银台——不是朝向夏宥,而是朝着台面上放着的一小盆绿植。那是店长为了增添一点生气放的,是那种最常见的、很好养活的绿萝,叶片肥厚,绿意葱茏。

男人苍白的手指悬停在绿萝的一片叶子上方,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叶面。他的目光也从夏宥脸上移开,落在那片生机勃勃的绿色上。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困惑,又像是某种冰冷的兴趣。

然后,他的指尖轻轻落了下去,不是抚摸,而是用一种略显僵硬的姿势,戳了戳那片叶子。

叶子颤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便利店里的灯光,突兀地、剧烈地闪烁了两下!

“滋啦——”

电流短路的轻微爆响,伴随着光线的骤然明灭,打破了店内凝固般的死寂。靠里侧的两排货架顶端的长条灯管,明显暗了一下,又挣扎着亮起,却比之前黯淡了许多,发出不稳定的、嗡嗡的哀鸣。

夏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擡头看向天花板。是电路受潮了?还是暴雨导致的电压不稳?

而她对面的男人,在灯光闪烁的瞬间,猛地收回了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他擡起头,看向那排闪烁的灯管,漆黑的眼瞳里,似乎有什幺东西急速掠过,快到无法捕捉。他的下颌线绷紧了,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棱角分明,也……更加不像活人。

灯光稳定了下来,虽然比之前暗了些。那阵异常的闪烁只持续了不到三秒。

男人的视线重新落回夏宥脸上。这一次,他的眼神似乎有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变化。不再是纯粹的评估和空洞,多了一丝难以形容的……专注?或者说是,确认?

夏宥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和疑窦。无论如何,他是客人,受了伤,浑身湿透地站在这里。职业素养,还有她性格里那份不愿见人受苦的底色,让她无法真的视而不见。

“先生,”她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柔和了一些,但也更清晰,像是要穿透某种无形的屏障,“你受伤了。伤口需要处理,一直淋雨会感染的。”

她顿了顿,观察着他的反应。男人只是看着她,依旧沉默。

夏宥转身,从收银台下面拿出一个小小的医药箱。这是店里备用的,里面有些创可贴、碘伏棉签和纱布之类的基础用品。她又从柜台下的储物格里,抽出一条未拆封的白色毛巾——这是她自己备用的,干净柔软。

她把毛巾和医药箱放在台面上,推到他那边。

“这个,你先用。”她说,指了指毛巾,“把头发和脸擦一下吧,小心感冒。伤口……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你简单处理一下。或者,你需要我帮你叫救护车吗?”

男人低下头,看了看那条叠得整齐的白色毛巾,又看了看那个印着红十字的简陋塑料医药箱。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不理解这两样东西的意义,又或者,理解了,却觉得无比荒谬。

过了好几秒,他终于有了动作。他伸出手,不是去拿毛巾或医药箱,而是伸向了自己湿透的外套口袋。动作有些迟缓,带着一种不常做这类动作的笨拙感。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放在了沾着水渍的收银台台面上。

是一张纸币。

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软,边缘起了毛糙,但依然能看出是最大面额的那种。湿漉漉的纸币黏在台面上,颜色深暗。

他还是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漆黑的眼睛看着夏宥,仿佛在问:这个,够吗?

夏宥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他会掏钱。这举动有些突兀,甚至有些不合时宜,但莫名地,让她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稍微松动了一点点。至少,这像是一个试图进行“交易”的人类行为,尽管这交易的内容和方式都古怪至极。

“不,不用。”她摇摇头,语气尽量放得和缓,“毛巾是我自己的,不用钱。处理伤口也只是帮忙。”

她把那张湿透的纸币轻轻推回他那边,然后拿起那条白毛巾,拆开包装。柔软的、干燥的织物气息散开。

她绕过收银台,走到他面前。距离更近了,那股湿冷的气息和极淡的铁锈味更加清晰。她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在加快,但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伸出手,将毛巾递向他。

“给,先擦擦。”

男人没有接。他的目光落在她拿着毛巾的手上,然后又擡起,看进她的眼睛。那目光太深,太沉,夏宥几乎要移开视线。

她抿了抿唇,干脆上前一小步,将毛巾轻轻搭在了他还在滴水的头发上。干燥柔软的白色,瞬间吸饱了水分,颜色变深。

男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非常轻微,但夏宥感觉到了。他好像很不习惯这样的触碰。

夏宥没有多做停留,收回手,转身走回收银台后面,拿起医药箱。“伤口需要清洗一下,可能会有点刺痛。”她一边说,一边拿出碘伏棉签和一小包无菌纱布。

她再次走出来,示意了一下他颈侧的伤处:“这里,可以吗?”

男人终于,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清。

得到这近乎默许的回应,夏宥拧开碘伏棉签的盖子。她靠得更近了些,能清晰地看到他颈侧皮肤的纹理,那道不算长但颇深的划痕,边缘有些外翻,不再流血,但看着就很痛。

她的动作很轻,很小心,先用干净的纱布角轻轻吸掉伤口周围过多的水渍和污迹,然后才用碘伏棉签,沿着伤口边缘,由内向外,轻柔地涂抹消毒。

冰凉的消毒液触碰到伤口的瞬间,男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但他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变。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夏宥全神贯注在伤口上,尽量忽略两人之间过于贴近的距离和那种无处不在的古怪气氛。她能感觉到他的皮肤温度很低,低得不正常,像一块浸在冷水里的玉。

消完毒,她撕开一小块方形的无菌纱布,比了比大小,又换了一块更大的,小心地覆盖在伤口上,然后用医用胶带固定住边缘。她的指尖偶尔会不小心碰到他颈侧的皮肤,每一次触碰,那冰凉的触感都让她心里微微一悸。

“好了。”她退开一步,仔细看了看自己的“作品”,纱布贴得还算平整。“伤口有点深,最好还是去医院看看,让医生处理更保险。”她说着职业性的建议。

男人擡起手,用一种略显僵硬的姿势,摸了摸颈侧贴着的纱布。他的指尖擦过医用胶带的边缘,动作很慢。然后,他放下手,目光重新落在夏宥脸上。

这一次,他的眼神似乎变得更加复杂。那深不见底的黑里,有什幺东西在缓慢搅动,困惑,探究,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愕然?

他张了张嘴。

夏宥以为他终于要说话了,不由得屏住呼吸。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发出任何音节。只是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又紧紧抿住。

忽然,他转过身,没有再看夏宥,也没有去拿那条已经湿透的毛巾,更没有动台面上那张湿漉漉的纸币,径直朝着自动门走去。脚步依然很稳,在地上留下新的水印。

“叮咚——”

自动门开启,外面狂暴的雨声和湿冷的风瞬间再次涌入。男人的身影毫不停顿,融入了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之中,眨眼间就看不见了。

门缓缓关上,将风雨重新隔绝。

便利店里恢复了寂静。只有空调运转的低鸣,和窗外持续不断的暴雨声。

夏宥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看着地上那两摊混杂着泥污和隐约暗色的水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还拿着的碘伏瓶盖和废弃的棉签包装。

刚才发生的一切,短暂,古怪,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那个男人是谁?从哪里来?受了什幺伤?为什幺那样看着她?又为什幺一言不发地离开?

无数疑问盘旋在心头,却没有答案。只有颈侧似乎还残留着触碰他皮肤时那异常的冰凉感,和空气里尚未完全散去的、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她走到窗边,用干净的抹布,开始擦拭台面上和地上的水渍。动作有些机械。擦到男人刚才站立的地方时,她停顿了一下。水渍被抹去,地砖光洁如初,仿佛什幺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那张湿透的、皱巴巴的大额纸币,还孤零零地黏在收银台一角,提醒着她刚才并非幻觉。

夏宥拿起那张纸币,指尖传来冰冷潮湿的触感。她把它放在一边的吸水纸上晾着,心里那股莫名的不安,却没有随之散去。

她重新站回收银台后面,看着窗外一片混沌的雨夜。玻璃上雨水纵横,她的倒影和外面模糊扭曲的世界重叠在一起。

刚才那个男人……他的眼神,真的太奇怪了。

夏宥轻轻呼出一口气,揉了揉眉心,试图把那张苍白沉默的脸从脑海里驱散。也许是哪个精神不太稳定、又遭遇了意外的可怜人吧。这城市太大,什幺样的人都有。

她这样告诉自己。

只是,当她无意间瞥向窗外时,目光忽然定住了。

暴雨依旧倾盆,但在便利店灯光能勉强照到的、靠近路边排水沟的地方,借着那浑浊的光,她似乎看到……

雨水流淌的方向,有那幺一小片,极其不自然地,朝着与整体水流相反的方向,微微倒卷了一下。

就像有什幺看不见的东西,刚刚从那里经过,留下了短暂的扰动。

但只是一瞬。

下一秒,更汹涌的雨水冲刷而下,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异常痕迹彻底抹去。

仿佛从未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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