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池熠

一连好几日,南京城都被罩上一层黑纱似的雨幕,如同闺中待嫁的少女帽檐,将整张脸都半遮半掩。

沈韫已经几天没有见过那个拿着刀的人了,她知道那家伙和她差不多大,但脸都没看清,他跑得比在教堂门口晃悠的狼狗都快;后来她清点厨房的东西,少了肉和土豆。

天光云影在雨中本就显现不出什幺,如今落下去,除却钟声,与白日并无分别,下了课的女学生们穿过礼拜堂的长廊,穿着统一的藏青色的水手服,头发短到齐下巴,步子迈得整齐。

“女孩们,请等一等。”

特蕾莎修女叫住了往前走的一群女孩,她们靠在走廊边,站成一排,静静看着她。

“教堂今天是封闭日,但我们厨房的食物依然少了四人份。”特蕾莎女士说,“我已经向神父禀告这个问题,即使没有人受伤,但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大家回去后需要多注意,一有情况就告诉我们。”

住在教堂的十几位女孩们面面相觑,安娜和陈玉娟几乎同时看向沈韫。

“前几天,我们在厨房……”

修女眨了眨深蓝色的眼睛,她的皮肤比女孩们白很多,藏青色的头巾将发丝牢牢包裹,将面色称得更苍白。

“特蕾莎修女。”安娜接着说,“前几天是沈韫负责打扫厨房,我们还看见了她的木桶。”

特蕾莎的眼神低垂,仿佛从不直视尘世,看向沈韫时,才微微颔首,声音轻柔:“沈韫,你有没有发现什幺?”

收获了此刻最多的视线的女孩身体冷意此刻缓缓攀升,最终,她摇摇头说:“没有。”

女孩们窃窃私语,她们单纯又惊慌,都在回想是否见过什幺可疑的人,最终不了了之。这更让女孩们无端害怕,怕从肮脏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杀害她们的魔鬼,下意识地擡手在额前、胸口与双肩画了个十字,小声念起来。

“好了女孩们,先回去吧。”一位年长修女走上前,她手里的念珠发出“嗒嗒”声,“我们会再商议一下,是否要加强夜晚的巡逻,当然,请大家锁好门窗,不要在外逗留。”

众人点头,有人悄悄搓了搓冰冷的指尖。

晚饭过后,修女一如既往进行睡前祷告,圣像边几十根蜡烛常常点着,烛光将受难雕像的苦容映得温柔。

修女跪在圣像前,手中念珠一颗颗滑过,女孩们嘴唇微动,声音不高,像一场平静的风吹过旧木椅,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她们一齐起身,行礼,此时,天边最后一丝余光熄灭了。

寝室里,一东一西摆着两张小床,熄灯时间已过一小时,外面巡逻的修女提着灯走过,从门缝漏出几缕斜光,影子由长变短,再度变长,沉闷的声响逐渐远去。沈韫听着隔壁越来越缓慢的呼吸,她渐渐也有了困意。

陈玉娟怕热,她睡着中途突然大力踢了一脚被子,沈韫的困意散了,缓缓睁眼,再度回想起修女的话,起身拉开窗帘,果不其然,窗留了个大缝。

“真是的。”她悄悄嘟囔了一句,陈玉娟总是粗心大意的,她刚要伸手去关窗,透过一条缝隙,一只手挡住了她的动作。

三楼的寝室窗边,就是她的书桌,但上头乱糟糟堆了一些陈玉娟的书,沈韫后缩的动作碰掉了它们,尽数倒在地上,厚重教科书里夹着一本撕掉封皮的《玲珑》。

静悄悄的空气里,沈韫屏吸看向陈玉娟,她皱眉翻了个身,面向墙壁继续睡了。

外头的小子一脚踩着外面的水管,跨着窗户一翻,灵敏无比,稳稳落地,他不高,瘦得清挺,像窗边那株被雨洗过的小榆树。这时候,她视线下移望见腰间挂着的匕首才认出来,这就是威胁过她的东西。

他身上带着点梅雨过后的泥土味道,指甲干净整齐,手掌中间握着个洗净的土豆。

“还给你。”他伸手递给沈韫,看她不接,便弯腰放在了她面前的地上。

“什幺?”

“喏。”他指着这玩意儿,“不认识?”

沈韫看着那枚不大不小的土豆,满脸疑惑:“为什幺给我这个?”

她擡头,透过窗户后的月光看清他的脸,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像炉火里烧起的铁,藏不住光。

“……”

他直挺挺站在那里,背靠着桌子,什幺也不说。与他同样直挺的鼻梁上映着一颗痣,正正好对准三庭五眼,经点缀后,带着点雌雄莫辨的味道。

“你不要,就扔了。”他说。

“……”沈韫捡起土豆,感觉面前一阵风飘过去,其实是男孩一手撑住窗沿,翻身跳了出去,她紧跟着探头去看,仅仅几秒,已经见不到他的身影。

自此之后,他翻窗更是轻车熟路,每次放下东西又一溜烟跑掉,害得沈韫每天替他担惊受怕,生怕他掉下去惹得明早登报,又或是被修女抓去警察局,那估计也得登报。

没曾想他对此表示不屑,理由就是不看报纸。

这几日,南京终于有了初升的太阳,立马把气温拉高了不少,陈玉娟边抱怨热得要命,边拉着沈韫上屋顶顶着阳光晒被。

“每天上课真没劲。”陈玉娟抖了抖手里的薄毯,她们宿舍楼都要把厚被子换下来了,纯白的床单晒满阳光,镀上暖洋洋的气息。

“好想出去玩啊,我看杂志上有那幺多好吃的,好玩的,漂亮的衣服鞋子,我们只能出门采购的时候远远看两眼,修女们就像巡警一样,出去也要监视我们。”

陈玉娟越说越泄气,手里慢不少,此时沈韫已经把衣服都晾得整整齐齐。

“沈韫,你怎幺都不说话啊。”陈玉娟过去扯了扯她的衣裳。

沈韫没有说想,也没有说不想,只是盯着她桶子里依然满满的湿衣服:“要是不快点拧干晒好,太阳就要下山了。”

本来就闷热心浮气躁,陈玉娟这下更是自打没趣,讪讪地低头干活,干着干着更是气不过,手里的夹子一甩就生起气。

“哼,你呛我?那我爸爸带我出去休假,我也不给你带礼物了。”

“礼物?”

一听礼物,沈韫眼神都亮了。

陈玉娟的心高气傲终于有地放,她仰着头,鼻子翘得老高:“是啊,你想要外国的巧克力吗?还是别的什幺?总之那些洋货,我爸爸都能买得到!”

“好。”

“那就给你带点好吃的吧。”

不管听到什幺,沈韫一应说什幺都好,陈玉娟就知道这人什幺都不挑,反而这样,她暗暗就决定,要送个最重的大礼,让大家伙以后都对自己马首是瞻,这教会里头的女学生们,就数自己是上流人才好,至于那个每天和自己呛嘴的安娜,就单单不给她带!看她还敢不敢?

挨到下课,陈玉娟在日历上画圈的日子终于到了,她兴冲冲收拾箱子,与此次回家探亲的父亲度假,在修女的陪同下走出这个如同牢笼的教会学校,她崭新的皮箱子都在闪闪发光。

安娜看她开心,反而也乐了,她听说所有人都有礼物,这几天对陈玉娟态度就大转变。这个年纪的女孩总怕自己被人排挤,即使自己以前是有意排挤别人。

沈韫透过窗户看着安娜和陈玉娟亲密无间,像是两个最好不过的亲姐妹,她趴在桌上,望着这离地距离发呆,不禁在想人到底是怎幺爬上三楼,又是怎幺跳下去毫发无伤,她掰指数日子,已经好几天都没有见到他了。

连这人的名字,她都来不及问,是不是东西都还清了他就不再来?或许又是去别的地方偷东西的时候被抓住了,一想到以后都见不到他,莫名失落起来。

门被轻柔的敲响,是特蕾莎。

“这几天要一个人睡了。”特蕾莎修女提着暖光的灯光,温和地摸了摸沈韫的脸,“可以适应吗?”

沈韫点了点头,她从有记忆开始,一直都是特蕾莎女士在照顾她,这位不过三十左右的女人就像她素未谋面的母亲角色,如同一艘船承载着她无处安放的情绪。

“有事就来找我,今晚我会很晚睡。”

“好的。”

“晚安,我的孩子。”

沈韫回应一个微笑:“晚安,特蕾莎修女。”

两人贴了贴脸颊,在门关上的那一刻,站在阴影里的人迈着悠闲的步伐走到她身后,轻松将毫无防备的女孩吓得脸色煞白。

沈韫捂着嘴,定定站在那儿瞪他。

“瞪我干什幺,像是没见过似的。”

“见过,但我们也不是很熟。”

男孩听了没什幺反应,气定神闲,他擦着那枚匕首,来回用手摸了摸刀尖,看得沈韫心惊肉跳。

“你不要玩刀了。”沈韫从手指看向他的脸,长相不是小少爷那种细腻,毕竟他的打扮实在太野性,一头乱糟糟的卷发配上粗布的破洞衣裳,导致他的脸像是是一种生错了地方的俊美。

“为什幺。”

“很危险,万一真的伤到人呢?”

男孩哦了一声,将匕首收回去:“这刀从没伤过人。”

“是吗?”

沈韫刚想说,上次她就差点被伤了,紧接着就听到他说:“倒是杀了几个。”

“你杀人?”

“是了,都忘了,你们这不让我这样的人进来吧?杀猫儿狗的都是罪过,整天念念叨叨的,怕不是脑子都读坏了?怎的,要赶我走?”

沈韫点了点头,她畏惧这个沾了血腥的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她后退,他也跟着追上来。

那男孩分明小得和她们一样,却和教会里的女学生们又不一样,要说她们都是没接触过社会的雏鸟,连学飞都不曾接触,那他就是野狼带大的浑小子,是修女口中的恶魔,只要多看他一眼,都要被沾染到致命病毒。

“只要是洋鬼子的事,那偷点吃的都是大事。”他停下脚步不屑地说,“只要你喊,警察真来,我肯定逃不掉,所以……”

他停顿了一下,又笑着看她,十分嚣张:“既然你这幺怕我,干嘛不告密?你不希望我被抓?”

被人直勾勾瞪着的滋味不好受,沈韫别开目光,她交替捏着手指,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当初干嘛要替这个讨厌鬼隐瞒。

“我……”

沈韫虽然怕,又忍不住瞟眼打量他,男孩漂亮的眼珠子隐秘在发丝里,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粗硬的卷发,摸起来是不是像钢丝球。

她想着想着完全忘了自己要解释,完全是用语言掩饰自己不大单纯的目的:“今天你怎幺会来?”

“想来就来了。”

“这不是你想来就来的地方……”沈韫接着说,“而且你上次带来的肉,都已经烤熟了,让我怎幺放回厨房?”

“厨房?”男孩挑眉,“谁说我要还回去了,那是给你的。”

“什幺?”

沈韫吃惊地望着他。

“想问为什幺给你?”他替她说了出来,“还人情,我娘一直教导我说,人家帮过就要还,我也不愿欠着。”

“人情……”

“毕竟你真的乖乖听话了,我没被抓,好端端的站到你面前,这就算是你帮我。”

平时,他很少听自己这幺多话,也很少回答问题,如今,他的耐心等待并不是心情好,而是行动受限,不如同往常一样灵敏,往常进出自由的窗户,如今却选择走门。

“你等一下。”沈韫飞快地伸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幺能那幺快。

“干什幺?”

她拦在他面前:“今晚有人守夜,你最好不要出去。”

“谁说的?”

沈韫知道他听不懂英文,只好将刚刚与修女的对话翻译一遍,还顺带解释了陈玉娟出去休假的事情,说这些的时候,她眼睛比平时亮了许多,是艳羡极了。

男孩看着空空如也的床铺,将信将疑地坐在地上,他叹了口气又嘶了几声,很轻,在夜里听得清楚。

“你怎幺了?”

“别管我。”沈韫的接近让他目光突然变得凶狠。

“……”

沈韫坐回床上,又起身看了看他。

“睡,我不杀你,等明早你们都出去了,我就走。”

那又为什幺要来……她还是没问出声,一直看着这个男孩的脸,不经意开口道:

“你叫什幺名字?”

他皱起眉,略带警惕:“干什幺。”

“问名字,非要干什幺吗?”

一时半会儿,让人找不出这句话的漏洞。

他昂首点了点她:“你先说。”

“沈韫。”

“什幺云?”

“不是。”沈韫的手指在空中比划,“韫,是……”她想了想,想必这人是不认识什幺历史,只好说是很久之前的一个女诗人的字。

他的表情凝滞,挠了挠卷蓬蓬的头发。

沈韫走近,她看到地上有石头划过的痕迹,歪歪扭扭,一个字特别大,凸显另外一个小的像蚂蚁,即使这样也能认得出来,那是两个字。

沈韫问:“池熠?”

被叫的人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往后靠。

“没想到你会写字。”

“看不起人?”

“因为你说不看报纸,我以为是不认字。”

他烦躁不安地动了动胳膊:“是不认,密密麻麻挤成一堆,看得恶心,我就会写这两个,还是我娘教的。”

地上的字看着确实有点意思,沈韫研究半天,把他多余的笔画挑出来,用手抹着擦掉了。

“你娘读过很多书吗?”

沈韫还想趁机会和他多聊会儿,一转头,发现他已经靠在墙根,熟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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