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具苍白、冰冷的少年躯体之内,一个意识正在缓慢地苏醒。
只是,这苏醒并非源于春天的召唤,而是因为一次意外颠簸。
祂是诺恩斯,于生命母树的年轮中孕育诞生的神明,司掌这片大陆上万物枯荣的呼吸与韵律。祂本应在融雪渗入地底时,从深沉的梦境中舒展神思,调度新一轮生命的萌发与生长。
然而,一股罕见而狂暴的寒流裹挟了祂尚未完全成熟凝聚的意识,抛入这片正处于冬眠的森林。
这具呈现为人类少年的形体,不过是诺恩斯浩瀚神念中一个渺小的、刹那闪过的存在。因为这个小小的错位,接下来的整个冬季,祂都不得不暂时屈居于这个脆弱的、极度不适的临时“容器”中。
神明是不生不灭的,寒冷对诺恩斯而言其实毫无意义,但这具模拟人类形态的容器,却忠实反映着外界环境的严酷,在不适感中半梦半醒。
诺恩斯被强行塞进这个过于狭窄、冰冷,而且不断漏风的壳里,无法移动的祂只能透过神念内视外界,尝试理顺被寒流扰乱的自然脉络。同时,祂必须忍耐着这具孱弱的躯体带来的,奇怪又恼人的“冻僵”感。
当辛娅发现诺恩斯时,诺恩斯其实也“看见”了她。
于生命母树中沉睡的千万年里,万事万物都默默烙印在诺恩斯的神识深处。祂对人类的印象是……灵活又脆弱的躯体、深林远处的火焰,以及季节更替中略显喧嚣的背景音。
人类是生命浪潮里一股特别活跃、也特别容易溅起浑浊浪花的支流。诺恩斯知晓人类的存在,如同知晓山巅的积雪或河底的卵石,他们并不是需要倾注特别关注的存在。
然而此刻,这不起眼的存在主动靠近了祂。
更难以理解的是,少女抱紧了祂,她用颤抖的手臂环住祂冰冷的人类躯体,将自己温热的胸口贴上这具容器的脊背。
诺恩斯能感受到少女心跳的节奏、呼吸的深浅,以及她皮肤下血液奔流的微弱嗡鸣。这些细碎的、鲜活的生理信号,细细密密地,侵入诺恩斯原本用来感知大地脉搏、季风流向的宏大意识里。
她指尖的颤抖,怀抱的温热,以及低声的、笨拙的安抚……这一切,如同微风吹过母树亿万叶片般,拂过诺恩斯的神志。
这是一种祂从未微观触摸过的感受,是一种过于近距、过于鲜活的“噪音”。 不同于远观人类聚落的模糊光热,这种感受像是将耳朵直接贴在一片噼啪作响的灼热炭火上。
在刹那的凝滞后,诺恩斯产生了第一个清晰的神念
——好奇。
自然中万物的交互大多目的明确,根系吸水,枝叶趋光,猛兽捕食,草木争壤。
但少女的行为无法被归类——不是攻击,不是索取,不是生存必需的捕食或防御,也不是纯粹的仪式性举动,更不是伴侣或代际间的互助,或是繁殖相关行为。
诺恩斯虽然无法理解少女的行为,但是,也并不排斥。
虽然行为没有逻辑,没有意义,但它带来的感知是如此具体、如此喧闹、如此……不容忽视
——再稍微观察一下吧?
祂收敛了所有可能被视为异常的动作,任由自己呈现出这具身体最极致的脆弱模样,继续扮演无知无觉的被拯救者,深陷在一片陌生而无用的温暖里。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如同呼吸般自然,诺恩斯散逸出一缕极淡的神力,让呼啸的寒风,在他们行走的路径周遭微妙地偏转了方向;让密集的雪片,在他们头顶上方无形地疏散、飘落得更为轻柔。
这算不上伟大的神迹,也并未违逆寒冬,如同水流绕开礁石——只是对自然的锋芒极其精微的一次抚触与打磨。
空气依旧寒冷,雪依旧在下,但足以致命的风刀和可能淹没道路的暴雪,悄然退让了。
木屋的门被撞开,阴冷潮湿的空气涌来。诺恩斯被小心地放置在粗糙的毛毯上。透过低垂的眼睫缝隙,祂看到少女几乎瘫软又强撑着站起,走向冰冷的壁炉。
然后,她点燃了火。
人类学会使用火焰是在什幺时代呢?
“嗤啦”一声,微弱的火苗腾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引火物,光芒开始跳跃,逐渐扩大,驱赶着屋内的黑暗与滞重的冷气。
在诺恩斯浩瀚的思绪里,森林的脉络、水流的奔淌、星辰的运转……这些才是宏伟的“真实”。而这簇由一双颤抖的手点燃的、噼啪作响的柴火,显得如此渺小而微弱。
温暖的气流如同无形的手抚过,驱散了那股令躯体僵硬的寒意。
诺恩斯动了动手指,关节灵活,毫无滞涩,紧接着,祂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具脆弱的容器正在渐渐恢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