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的光线总是带着一种未经过滤的惨白,穿透窗帘的缝隙,像一把锐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燕儿的眼皮。
六点半。闹钟还未响起,但她体内的发条已经精准地转到了位置。
燕儿从床上坐起,动作轻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柠檬马鞭草香氛味,那是母亲最喜欢的味道——干净、冷冽,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杀菌感。她赤脚踩在光洁如镜的木地板上,走到了梳妆台前。
门把转动,母亲准时走了进来。
「醒了?真乖。」
母亲的声音温柔得像是一团刚打发的奶油,甜腻却不真实。她手里拿着那把沈甸甸的檀木梳,走到燕儿身后。这是每天早晨的仪式,一场名为「整理」,实为「重塑」的刑罚。
燕儿像个木偶般垂下眼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中的女孩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连眼下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忍着点,头发有点打结了。」母亲说着,梳子已经狠狠地卡进了发根。
「嘶——」燕儿轻轻吸了一口冷气,头皮传来尖锐的拉扯痛感。
母亲没有停手,反而加大了力道,将那些略显毛躁的碎发强行梳顺。梳齿刮过头皮,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听起来就像是工匠在打磨一块粗糙的木头。
「女孩子的头发就是要顺,乱糟糟的像什么话。」母亲一边梳,一边念叨着那些听了一万遍的教条,「只有那种没家教的野孩子才会披头散发。」
头发被分成了两股,紧紧地在头顶两侧盘起。母亲的手指灵巧而有力,每一根发丝都被拉得紧绷,头皮被扯得发疼,仿佛连带着脸部的皮肤都被向后拉紧,强迫她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又是双包包头。
燕儿今年已经高二了,但母亲依然坚持让她梳这种属于小学生的发型。
「看,多可爱。」母亲满意地看着镜子里的杰作,伸手抚摸着那两个紧致的发髻,「像年画里的娃娃一样,干干净净的,这才像我的女儿。」
燕儿看着镜中的自己——那是一个滑稽的综合体。头顶是幼儿化的包包头,眼神却是一潭死水般的空洞。这种割裂感让她感到一阵反胃。
「换衣服吧。」母亲放下梳子,转身去衣柜里拿出了那件东西。
那是一件纯棉的白色内衣。款式老旧,剪裁拙劣,没有钢圈,没有蕾丝,甚至没有任何符合人体工学的曲线设计。它只有厚实的棉布和宽大的肩带,像是一条医疗用的绷带。
燕儿解开睡衣,露出了发育良好的身体。那是她这个年纪原本应该引以为傲的资本——饱满、柔软,带着少女特有的弧度。但在这个家里,这被视为一种「不检点」的突变。
母亲走过来,亲手帮她穿上那件刑具。
「吸气。」母亲命令道。
燕儿听话地吸气,胸腔收缩。
母亲熟练地扣上背后的排扣,然后用力拉扯肩带和下围,将那些柔软的起伏强行压平。棉布勒进肉里,窒息感瞬间袭来。
「现在学校里的风气不好,那些女生发育了一点就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母亲一边帮她整理衣摆,一边絮絮叨叨,「那种样子最招惹是非。你是去念书的,不是去卖弄风骚的。这样压一压,显得乖巧,老师也喜欢。」
燕儿低头看着自己。在那层厚实棉布的暴力镇压下,她胸前的起伏消失了,变成了一块平坦、僵硬的板。她觉得自己不像是一个人,而是一具刚出厂的瓷器。
先是被刮去了多余的棱角,然后被填平了自然的起伏,最后刷上一层名为「乖巧」的釉。
「好了,去吃早餐。」母亲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走出房间。
燕儿站在原地,试着深呼吸,但胸口的束缚让她只能吸进半口气。那种勒痕带来的钝痛感,随着每一次心跳提醒着她:这具身体不属于她,它是父母展示柜里的一件展品。
她在镜子前勉强扯动嘴角,练习了一下那个标准的、无害的微笑。
釉面上好了,今天又是完美的一天。
2.
教室里的空气浑浊而燥热,混合著粉笔灰、汗水和廉价香水的味道。对于燕儿来说,这里不是学习的场所,而是一个巨大的、四面透明的鱼缸。
她坐在教室的中间位置——这是老师眼中的黄金座位,也是四面八方视线的汇聚点。
下课铃声刚响,周围的窃窃私语就如同气泡般浮了上来。
「欸,你看那个『瓷娃娃』。」后排传来一个女生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嗓门,却刚好能传进燕儿的耳朵里,「今天又是包包头,她以为自己是哪吒吗?」
「噗——别这么说,人家可是模范生。」另一个男生接话,语气里带着轻浮的笑意,「不过说真的,她那张脸配那个发型真的太违和了。明明长得挺……有料的,非要装小。」
「装什么纯情啊,你看她走路的样子,背挺得那么直,假正经。」
燕儿没有回头,她手里握着一只黑色的原子笔,在笔记本上工整地抄写着板书。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像是一根被冻住的冰柱。
「那个说话的女生,叫陈怡。」 燕儿在心里冷静地解剖着对方的声音。 「她的粉底色号选错了,脖子和脸有明显的色差,像戴了个面具。她嫉妒我的皮肤比她白,嫉妒我的成绩比她好。她的攻击只是为了掩饰她内在的自卑。」
「那个男生,王浩。」 「满脸痘印,身上总有一股没洗干净的汗臭味。他用轻浮的语言评价我,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接近我这种『好学生』。他在用贬低来获取那可怜的心理平衡。」
这些恶毒的念头在燕儿的脑海中流畅地滑过,像是手术刀划开腐肉。这是她唯一的防御机制,一种无声的、内在的暴力。表面上,她是那个温柔沉默的优等生,但在心里,她早已将这些同学剥皮拆骨,审视得体无完肤。
但即便如此,那些视线依然像黏腻的触手,在她的皮肤上爬行。
这是一种极度的不协调感。她知道自己看起来很怪——一张成熟艳丽的脸,一副被强行压抑的丰满身材,却顶着一个幼儿园水准的发型。她像是一个被错误拼装的怪物,被扔进了这群正常人之中。
一阵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那是一种想要尖叫、想要砸碎什么的冲动。
燕儿的右手依然在写字,左手却悄悄伸到了课桌底下。
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这是父亲的要求,干净卫生——但依然足够锋利。她的手摸到了手臂内侧,那里是肉最嫩、痛觉最敏感的地方。
她用拇指和食指掐住那一小块软肉,然后,用力旋转。
剧痛像电流一样瞬间窜上脊椎。
燕儿的瞳孔微微收缩,但脸上的表情却纹丝未动,甚至嘴角还保持着那个微微上扬的弧度。
她在心里默数:一、二、三、四、五。
手指松开。
她稍微把袖子卷起来一点点,低头偷看了一眼。白皙如雪的皮肤上,多了一块紫红色的瘀青,在周围惨白的肤色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像是一朵盛开在雪地里的罂粟花。
看着那块瘀血,燕儿感到了一阵变态的安心感。
那是痛的,是丑陋的,是不完美的。
最重要的是,这是她自己制造的。
周围的嘲笑声似乎变远了。她用这点痛觉,在自己和世界之间筑起了一道墙。这具身体的其他部分——头发、脸蛋、穿着——都属于父母,都属于大众的审美。
只有这块藏在袖子底下的瘀青,只有这份痛觉,是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的。
「燕儿,这道题你会吗?」前座的女生转过头来问道。
燕儿迅速拉下袖子,擡起头,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哪一题?我看看。」
声音温柔,无懈可击。
3.
家里的餐厅是燕儿最恐惧的地方。
为了追求所谓的「极简」与「格调」,母亲将餐厅设计成了全白。白色的烤漆餐桌,白色的皮椅,白色的瓷砖地板,头顶是一盏巨大的圆形LED吊灯,散发着冷白色的光芒,照得整个空间亮如白昼,连一粒灰尘都无处遁形。
这不像餐厅,像手术室,或者审讯室。
一家三口围坐在圆桌旁。父亲坐在主位,母亲坐在左侧,燕儿坐在对面。
今天的晚餐是清蒸鲈鱼、水煮青菜和一碗豆腐汤。清淡,健康,乏味得令人绝望。
「这周末有个聚会,是你王伯伯家小孩的庆功宴。」父亲放下了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他的动作优雅而刻板,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份刚呈上来的报表。
他看向燕儿:「你到时候穿那件白色的蕾丝洋装去。」
燕儿正在咀嚼着索然无味的青菜,闻言停顿了一下。那件洋装她是知道的,领口很高,袖子是泡泡袖,裙摆长过膝盖,穿上去就像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精致洋娃娃。
「听到了吗?」父亲的声音提高了一度。
「听到了,爸爸。」燕儿咽下嘴里的食物,轻声回答。
父亲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在燕儿身上上下扫视了一圈。那种眼神不带任何父亲对女儿的温情,而像是一个收藏家在检查自己最昂贵的藏品是否有瑕疵。
「最近有没有好好防晒?」父亲突然问,「我看你手背上好像有点晒黑了。」
燕儿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我有擦防晒霜的,可能……可能是光线问题。」
「要注意。」父亲皱起眉头,语气严厉起来,「一白遮三丑。女孩子最重要的就是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皮肤一黑,看起来就脏,就廉价。我们精心把你养得这么好,不要因为一点疏忽就毁了。」
「廉价」。
这个词像一根刺,狠狠地扎进了燕儿的耳膜。
在父亲眼里,她果然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她的价值取决于她的皮肤够不够白,她的举止够不够乖,她的包装够不够精美。
「是啊,燕儿。」母亲在一旁帮腔,夹了一块鱼肉放进燕儿碗里,「多吃点鱼,对皮肤好。你是我们家的门面,周末去王伯伯家,要表现得大方一点,让大家都看看我们家燕儿多有教养。」
燕儿低头看着碗里那块白色的鱼肉,胃里一阵翻腾。
「纯洁」、「听话」、「门面」、「为你好」。这些词汇在空气中盘旋,像苍蝇一样挥之不去。
她觉得自己正在咀嚼的不是食物,而是蜡烛。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桌子底下的手,再次开始躁动。
这次她没有掐自己,而是伸出食指,用指甲狠狠地抠着大腿外侧的皮肤。
一下,两下,三下。
指甲划破表皮,渗出一丝丝刺痛。她想像着指甲嵌进肉里,将那层完美的白色皮肤撕开,露出下面鲜红的血肉。
只有破坏,才能缓解这种窒息感。
「燕儿?发什么呆?」父亲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在问你这次模拟考的成绩。」
燕儿猛地回神,手指在桌下用力一扣,抠下了一小块皮屑。
「在……在前三名。」她擡起头,脸上依然是那个乖巧的微笑,甚至比刚才更甜美,「我会继续努力的。」
刺痛感从大腿传来,让她的笑容变得格外真实。她用这点隐秘的鲜血,献祭给了这顿虚伪的晚餐。
4.
浴室的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这是燕儿一天中最期待,也最恐惧的声音。这意味着她终于可以卸下伪装,但也意味着她必须独自面对那具让她恶心的身体。
浴室里依然是铺天盖地的白。白色的浴缸,白色的瓷砖,连浴巾都是雪白的。
燕儿站在洗手台前,开始拆头发。
发夹被一根根取下,扔在大理石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紧绷了一整天的头皮终于得到了释放,浓密的黑发如瀑布般散落下来,遮住了她半张脸。
镜子里那个「年画娃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神阴沉的少女。
她开始脱衣服。
校服衬衫、百褶裙、袜子……一件件衣物落在地上。最后,是那件勒了她整整十六个小时的白色棉布内衣。
解开排扣的那一瞬间,胸口传来一阵酸麻的胀痛。被暴力压制的血流重新涌动,皮肤上留下了深深的红色勒痕,像是一道道丑陋的伤疤。
燕儿赤裸地站在全身镜前。
浴室的灯光很亮,将她的身体照得纤毫毕现。
这是一具在世俗眼光中堪称完美的躯体。皮肤白皙得像顶级的羊脂玉,没有一颗痣,没有一道疤,除了她自己制造的那些短暂痕迹。曲线丰满流畅,散发着青春的荷尔蒙。
但在燕儿眼里,这具身体令人作呕。
「太白了……」她喃喃自语。
这白色太干净,干净得像是一具尸体,干净得像是没有生命。这白色是父母的骄傲,是同学嘲笑的根源,是束缚她灵魂的茧。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块被强行漂白的布料,连原本的底色都被抹杀了。
一股无名的邪火突然从心底窜了上来,烧得她浑身发抖。
「脏死了!脏死了!」
她突然发疯似地抓向自己的胸口。指甲在娇嫩的皮肤上用力抓挠,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一道道红痕迅速浮现,破坏了那完美的白色。
「不是要白吗?不是要干净吗?」
她咬着牙,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流下来。双手从胸口抓到腹部,再抓到大腿。她恨这层皮,恨不得把它像脱衣服一样撕下来,扔进垃圾桶里。
视线扫过洗手台,她看到了一把修眉刀。
银色的刀片在灯光下闪着寒光。
燕儿的手颤抖着伸了过去,指尖触碰到了冰冷的金属。
只要划下去……只要轻轻划下去,就能彻底破坏这件「艺术品」。就能让父母露出惊恐的表情,就能让这该死的完美破碎。
她握住刀柄,刀尖抵在了手腕内侧那条青色的血管上。
心跳如雷。
毁灭的快感在诱惑着她。
但是,下一秒,父亲那张严厉的脸和母亲那句「你是我们的门面」像咒语一样在脑海中炸响。如果留了疤,会被发现。如果被发现,会面临更严密的监控,更可怕的审讯,甚至连这浴室里唯一的独处时间都会被剥夺。
「哐当。」
修眉刀掉在了洗手槽里。
燕儿颓然地松开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不敢。她连毁灭自己的勇气都被阉割了。
她转身打开淋浴龙头,将水温调到最高。
滚烫的热水兜头浇下,烫得皮肤发红。她站在水流中,疯狂地搓洗着自己的身体,试图洗掉那层釉,洗掉那层让她窒息的白色。
但是没有用。
随着冲洗,刚刚抓挠出的红痕迅速消退,皮肤在热水的滋润下反而显得更加粉嫩、更加晶莹剔透。
她看着水流顺着身体滑落,流进下水道。
燕儿无力地顺着墙壁滑落,瘫坐在湿漉漉的地板上。
热气蒸腾,浴室里白茫茫一片。
她抱住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那件完美的、白色的皮囊依然紧紧地包裹着她,严丝合缝,没有一丝裂缝能让灵魂逃逸。
她被困住了。
在这层洗不掉的白色里,她张大嘴巴,发出无声的呐喊,独自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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