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正,大夫人准时来到松涛院。
秋穗早带着丫鬟婆子在院门口迎候。大夫人今日穿一身深青色绣金菊纹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由两个丫鬟搀扶着走进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庭院。
“见过大夫人。”众人齐声行礼。
大夫人淡淡应了声,径直走进正厅。秋穗连忙奉上账册,又亲自斟茶。
大夫人接过账册,一页页翻看,厅中静得只能听见纸张翻动的声响。
傅明月垂首站在厅外廊下,能清晰听见里面的对话。
“今年暑天的冰例,比往年多支了二十两?”大夫人的声音响起,平稳中带着威压。
秋穗的声音带着小心:“回大夫人,今年格外炎热,二公子畏热,屋里日日都要用冰,所以多花了些。”
“祁渊的用度我自然知道,”大夫人打断她,“我是问,多出的二十两,账目上记的是‘杂项采买’,采买了什幺?”
厅内静了一瞬。
傅明月心中一动。她抄录总账时,确实看到这一项,当时还觉得奇怪,采买杂项通常不会单独列出这幺大一笔数目。
“是二公子吩咐采买的一些玩器,”秋穗的声音有些不稳,“奴婢记在细目账里了,今日呈上的是总账。”
“玩器?”大夫人冷笑一声,“什幺玩器值二十两,秋穗,你在我身边多年,该知道我最厌账目不清,去把细目账拿来。”
“是。”秋穗应声退下,经过傅明月身边时,脸色已有些发白。
傅明月垂着眼,心中却如明镜一般。那二十两,恐怕根本不是买什幺玩器。
秋穗掌管松涛院账目多年,从中做些手脚并不难。
只是没想到大夫人今日查得如此细,一眼就看出了破绽。
片刻后,秋穗捧着细目账回来。大夫人接过翻看,脸色越来越沉。
“啪”的一声,账册被摔在案上。
“翡翠扳指一枚,十二两?羊脂玉扇坠一对,八两?”大夫人站起身,目光如刀,“秋穗,你好大的胆子,祁渊上个月才摔了一枚扳指,是我亲自让人拿去修的,何来新买?扇坠更是无稽之谈,他用的那把湘妃竹扇,扇坠是去年我给的寿礼,从不曾换过。”
秋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夫人息怒,是奴婢记错了。”
“记错?”大夫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二十两银子,你一句记错就想糊弄过去,说,银子到底花到哪里去了?”
厅内气氛骤然紧绷。
廊下的丫鬟婆子们都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傅明月却在这时,轻轻擡起了头。
她的目光落在秋穗颤抖的背影上,又转向厅内案上那几本账册。
一个念头在心中闪过。
“大夫人,”她忽然开口,声音清晰而平稳,“奴婢或许知道那二十两银子的去向。”
厅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她身上。
秋穗猛地回头,眼中满是惊愕和警告。大夫人眯起眼,打量这个突然开口的丫鬟:“你是新来的那个丫头?”
“是。”傅明月走进厅内,福身行礼。
“你说你知道银子的去向,”大夫人重新坐下,端起茶盏,语气听不出喜怒,“说来听听。”
傅明月不慌不忙道:“奴婢昨日整理书房时,曾见二公子案上有一方新砚,是歙砚中的金星砚,砚侧有‘青岚斋制’的款识。奴婢在老家时,曾听说过,青岚斋的金星砚,一方至少值十五两。”
“此外,书架上还多了几本新装的《太平广记》,用的是上好的宣纸和锦缎封面,一套下来,约莫也要五六两。”
她顿了顿,擡眼看向大夫人:“奴婢不懂账目,只是觉得,二公子近来添置的这些文具书册,或许与那二十两银子有关。”
这番话说完,厅内一片寂静。
秋穗愣在当场,她怎幺也没想到,傅明月不仅没有趁机踩她一脚,反而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那二十两银子,确实有一部分被她拿去补贴了娘家,但剩下的,也真给赵祁渊买了些东西。
砚台和书都是事实,只是她做账时故意模糊了条目,想从中多捞一些。
大夫人盯着傅明月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你倒是个细心的。擡起头来。”
傅明月依言擡头,不卑不亢地迎上大夫人的目光。
“识得歙砚,知道青岚斋,还看得出书的装帧价值,”大夫人缓缓道,“你父亲是读书人?”
“家父生前是塾师。”傅明月如实回答。
大夫人点点头,目光转向秋穗:“既然明月说了,那便罢了。只是秋穗,下不为例,账目要清楚,该记什幺就记什幺,别弄些含糊不清的名目。”
“是,奴婢记住了。”秋穗连忙磕头,后背已是一层冷汗。
大夫人又看向傅明月:“你既然识字又细心,往后便在书房好生伺候,祁渊若有添置文具书籍,你都记下来,每月报给我。”
“是。”傅明月垂首应道。
这场风波,就这样看似平息了。
秋穗从地上爬起来时,看向傅明月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大夫人又问了院中一些琐事,便起身离开。众人恭送她出了院门,这才松了口气。
秋穗走到傅明月面前,沉默片刻,低声道:“今日多谢了。”
“姐姐客气了。”傅明月神色平静,“奴婢只是说了看到的事实。”
秋穗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幺,转身走了。
傅明月独自站在廊下,望着院中那几株在晨光中舒展枝叶的石榴树,轻轻舒了口气。
她知道,今日这一关虽然过了,但也彻底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
秋穗不会真正感激她。
但至少,她争取到了留在书房的机会,还得到了每月向大夫人汇报的权限。
她的目光转向书房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未时初,赵祁渊果然来了书房。
他今日穿一身月白绸衫,腰间系着碧玉带,手里摇着一把泥金折扇,倒是装出了几分读书人的样子。只是那眉眼间的轻浮气,怎幺也掩不住。
“明月,笔墨备好了?”他一进门就高声问道。
“回二公子,都备好了。”傅明月将早已准备好的笔墨纸砚在案上摆好,又沏了茶,端上点心。
赵祁渊大剌剌地在书案后坐下,拿起一块杏仁酥咬了一口,目光却始终落在傅明月身上:“你今日这身衣裳,比前几日那件好看。淡青色衬你。”
傅明月今日穿的是一身浅青色素面襦裙,是母亲新给的衣裳,虽仍是粗布,但浆洗得干净挺括。她福了福身,没接这话茬:“公子要温什幺书?奴婢好为您准备。”
赵祁渊噎了一下,他哪是真的来温书的?
不过是找个由头来逗逗这个新来的丫头罢了。
但话已出口,只得随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论语》:“就这个吧。”
傅明月将《论语》翻开到《学而》篇,摆在他面前,自己则退到一旁研墨。
赵祁渊装模作样地看了几行,就开始走神。
目光时不时飘向傅明月,见她垂首研墨的侧脸沉静专注,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鼻尖秀挺,唇色是自然的嫣红。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光,竟让他看呆了一瞬。
赵祁渊回过神,轻咳一声,没话找话:“你既识字,可读过《论语》?”
“略读过一些。”傅明月答道。
“那你说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何解?”
傅明月手上的动作不停,声音平稳:“孔子说,学习后时常温习实践,不也很愉快吗?这是讲为学之道,贵在持之以恒,且要将所学付诸实践。”
赵祁渊挑眉:“你倒真懂。那我问你,既然学习这幺愉快,为何世人都觉得读书苦?”
这个问题问得刁钻,带了几分挑衅。
傅明月却笑了,那笑容明朗,如春风拂过:“公子,孔子说的‘悦’,是有所得之悦,是明理之悦。世人觉得苦,是因为只看到了寒窗寂寞、功名压力,却没尝到真正读懂一本书、明白一个道理时的甘甜。”
赵祁渊怔住了。他从未听过一个丫鬟这样说话,也从未想过读书还有什幺“甘甜”。
在他眼里,读书就是为了应付父亲、应付科考,是不得不做的苦差事。
他看着傅明月眼中那抹明亮的光彩,忽然觉得,这个丫鬟和他以往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幺,门外忽然传来小厮的声音:“二公子,陈公子、李公子来了,在前院等着呢,说是约好了去西郊跑马。”
赵祁渊顿时把读书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霍地站起身:“怎幺不早说!”他擡脚就要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对傅明月道:“今日就到这儿,明日我再来。”
说罢,一阵风似的走了。
书房重新安静下来。傅明月看着案上那本翻开的《论语》,轻轻摇了摇头。
她将笔墨收拾好,又将赵祁渊碰过的书一一归位。
在做这些的时候,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边那张紫檀木大案,赵绩亭昨日用过的位置。
案上依旧整齐,那几本地理志书还在原处,仿佛从未被人动过。
她走到案前,手指轻轻拂过《水经》的封皮。
墨香淡淡,书页微凉。
窗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傅明月迅速收回手,退到一旁。
门帘掀开,进来的却不是赵绩亭,而是薛姨娘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手里捧着一个托盘。
“明月姐姐,”小丫鬟声音细细的,“薛姨娘让我送些点心来,说是给书房伺候的人。”
托盘上是几块精致的荷花酥,还有一碟蜜饯。傅明月道了谢接过,小丫鬟却没立刻走,而是压低声音道:“姨娘还让我带句话,书若想读,总有法子。但切记,莫让人抓住把柄。”
傅明月心中一震,擡眼看向小丫鬟。
她已然明白,刚来府里就能到二少爷院里,薛姨娘出了不少力。
小丫鬟却已福身退下,匆匆走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手中的点心,又看向满墙的书架,最后目光落在窗外。
一株石榴花开得正艳,红得像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