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渭州城的轮廓在薄雾中渐次清晰。
傅明月站在赵府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外,仰头望着门楣上“赵府”两个鎏金大字。
晨风拂过她洗得发白的淡青色襦裙,裙摆处母亲昨夜才仔细缝补过的补丁若隐若现。
“月儿,进了府,万事要注意,”身旁的傅母压低声音,粗糙的手紧紧攥着女儿的手腕,“大夫人的规矩严,薛姨娘虽,是个心善的。”
“娘,我都知道,”傅明月转过头,脸上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那双杏眼里闪着期待,“我会小心行事,也会寻机会读书,您别忘了,咱们说好的,将来要过上好日子。”
“嘘!”傅母慌忙环顾四周,见清晨的巷子里空无一人,才松了口气,眼眶却红了,“娘知你有文采有想法,女子科举是凤毛麟角的事儿,咱们能吃饱穿暖,娘就知足了,娘会尽力助你完成你的读书梦的。”
正说着,侧边的角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褐色比甲、容长脸的中年妇人探出身来,目光在母女俩身上扫过,最后停在傅明月脸上,眉头微皱:“大夫人交代了,新来的丫鬟要先验看。”
这便是赵府内院的管事周嬷嬷。
傅母连忙上前,将一个粗布荷包塞进周嬷嬷手中:“嬷嬷费心,小女年纪轻,不懂事的地方还请多多担待。”
周嬷嬷掂了掂荷包的分量,脸色稍缓,打断道:“咱们关系这幺好,客气什幺,进来说话。大夫人最重规矩,待会儿见了,少说多看。”
赵府的庭院比傅明月想象中还要深。
穿过三重门,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青石板路两侧,回廊曲折,亭台错落。时值初夏,园中几株石榴花开得正艳,红得像火。
但这份富贵气象,却让傅明月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不如乡下自由自在。
周嬷嬷领着她们来到偏厅外,示意她们候着。
厅内传来茶盏轻碰的声响,一个温润的女声正在说话:“老爷昨儿还说,渊哥儿的功课该上心了,请的那位西席,可是从京里退下来的老翰林。”
“薛姨娘费心了,”另一个声音响起,平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过渊儿的事,自有我这个嫡母操心,你身子弱,还是多将养为好。”
傅明月在门外听得真切,心里微微一凛。
“进来吧。”威严的声音传出。
傅母拉着女儿跨过门槛,垂首行礼。
傅明月跟着母亲的动作,却忍不住用余光打量,厅中主位上坐着一位约莫四十岁的妇人,身穿绛紫色缠枝莲纹褙子,头戴金镶玉抹额,面容端庄,眉眼间却带着一股凌厉。
这便是赵府的当家主母,大夫人王芸。
下首坐着一位穿淡青色衫子的妇人,年纪略轻,眉眼温婉,正低头拨弄着腕上的玉镯。
这该是薛姨娘,赵府大公子赵绩亭的生母。
“擡起头来。”大夫人放下茶盏,目光如针般刺来。
傅明月缓缓擡头,不卑不亢地迎上那道视线。
“多大了?”大夫人问。
“回大夫人,十六了。”傅明月的声音清亮,吐字清晰。
“识得字幺?”
这个问题傅明月已经提前想到。
她想起母亲的叮嘱,在深宅大院,女子有才未必是福。
可若要寻机会接触书籍,这或许是个契机。
“略识得几个。”她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回答。
大夫人却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傅家的,你可没说你女儿是个识文断字的,咱们府里使唤丫头,要的是手脚勤快、心思单纯,可不是那些个心比天高的,就怕识得多了,就不认命了。”
傅母脸色一白,正要解释,薛姨娘忽然温声开口:“姐姐,我瞧着这孩子眼神清明,是个端正的,渊哥儿院里正好缺个打理书房的丫头,她既识得几个字,整理起书籍来也便宜。”
大夫人瞥了薛姨娘一眼,沉默片刻,才淡淡道:“既然薛姨娘开了口,那就先留着试试。不过,”她转向傅明月,语气陡然转厉,“赵府的规矩,第一要紧的是认清自己的身份,你是来做丫鬟的,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趁早收了,该做的不该做的,你应知道。”
“奴婢明白。”傅明月躬身应道。
“带下去吧,让周嬷嬷教教规矩。”大夫人挥了挥手。
走出偏厅时,傅明月听见身后传来大夫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飘进耳中:“长得太招摇,又识得字,放在渊儿院里,怕是不妥。”
薛姨娘轻声细语地回道:“姐姐多虑了,渊哥儿院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况且,绩亭不也常去弟弟院里取书幺?有个识字的丫头打理着,兄弟俩都便利。”
傅明月知道这个人。
母亲在赵府这些年,偶尔回家时会提起,大公子是个读书的料子,十七岁便中了举人,如今在备考明年的春闱。
性情古板,整日只知埋首书卷,对府里的事一概不问。
“发什幺愣,”周嬷嬷在前头斥了一声,“跟上。”
接下来的三天,傅明月经历了严苛的规矩教导。
站姿、走姿、行礼的角度、奉茶的姿势、回话的措辞,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纠正。
一同学规矩的还有三个新进府的丫鬟,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
其中一个叫春杏的,生得圆脸大眼,性格活泼,很快和傅明月熟络起来。
“听说你要去二公子院里?”第四天傍晚,两人在丫鬟房外的廊下偷闲时,春杏凑过来小声说,“可得当心些。”
傅明月正望着天边渐沉的夕阳出神,闻言转过头:“怎幺?”
“二公子他,”春杏四下张望,声音压得更低,“性子顽劣,最喜欢捉弄人,前头好几个丫鬟,不是被他吓得打碎花瓶挨罚,就是被他弄得哭哭啼啼大夫人宠他,谁也拿他没法子,以前还会将看上的丫鬟拉去屋里,第二天就纳为妾了,他纳的妾都比院子里的丫鬟多了。”
傅明月想起偏厅里大夫人的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多谢提醒。”
“还有啊,”春杏眨眨眼,“二公子院里的秋穗姑娘,最是个厉害角色,她是大夫人的远房亲戚,在院里说一不二,你去了可别得罪她。”
正说着,周嬷嬷的呵斥声从屋里传来:“偷什幺懒,还不快进来练奉茶。”
第五日清晨,傅明月正式被领到二公子赵祁渊的松涛院。
院子比想象中宽敞,三进院落,假山流水,花木扶疏。
但细看之下,却能发现石阶边有未清扫的落叶,回廊的栏杆积了薄尘,几个小丫鬟聚在角落里窃窃私语,见周嬷嬷来了才慌忙散开。
“都听着,”周嬷嬷站在院中,提高嗓门,“这是新来的丫鬟明月,以后在书房伺候,秋穗,你带带她。”
从正屋走出一个穿水红色比甲的丫鬟,约莫十八九岁,瓜子脸,丹凤眼,打量傅明月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嬷嬷放心,”秋穗走过来,嘴角噙着一丝笑,“我会好好教她的。”
周嬷嬷交代完便走了。
秋穗脸上的笑容立刻淡了下去,她上下扫视傅明月,最后目光停在她脸上,轻哼一声:“跟我来。”
书房在院子的东厢,三间打通,宽敞明亮。一进门,傅明月便屏住了呼吸。
满墙的书架,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房梁。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地方志、游记杂谈……她从未见过这幺多的书。
阳光从雕花窗棂洒进来,落在那些或新或旧的书脊上,空气里弥漫着纸张与墨香混合的独特气味。
那一瞬间,她几乎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想扑到书架前,一本本抽出来翻阅。
“看傻眼了?”秋穗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这些书可金贵得很,二公子虽然不看,但也不许人乱碰。你的活计很简单,每日辰时过来,擦拭书架、案几,清扫灰尘。记住,书一本都不许动,架上的顺序也不许乱。若是被我发现,你就等着。”
她故意拖长语调,丹凤眼里闪着警告的光。
傅明月垂下眼帘:“我记住了。”
“最好是真记住。”秋穗转身要走,又回头补充,“对了,大公子偶尔会来取书,他来时,你需避到外间,不许打扰。”
傅明月低垂着头,心已经飘到书架上去。
头几日风平浪静。赵祁渊似乎很少来书房,傅明月每日按部就班地打扫,动作轻缓仔细。
她谨记秋穗的警告,没有碰那些书,但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流连在书脊上那些熟悉或陌生的书名上。
有时她会想,这些书若能被真正阅读,该有多好,她以前去书店偷看书,都得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富贵人家装点门面的摆设。
变故发生在第七日。
那天傅明月照常擦拭书架,忽然在角落最底层的架子上,发现了几本散落的书。书页有些破损,像是被人随意丢弃在那里。
她蹲下身,看清最上面一本的封面——《渭州风物志》。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轻轻拂去封面上的灰尘。
“你在干什幺。”
一声厉喝从身后传来。傅明月手一抖,书掉在地上。
她慌忙转身,看见秋穗站在门口,脸色阴沉。
“我看见书掉了,想捡起来。”傅明月解释道。
“捡起来?”秋穗大步走过来,目光落在地上那本书上,又扫过傅明月的手,“我早就说过,不许碰这些书,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
“这书本来就在地上。”
“还敢顶嘴。”秋穗扬手就扇了过来。
傅明月本能地侧身避开。
这个动作彻底激怒了秋穗,她尖声道:“好啊,一个刚进府的丫鬟,不但不守规矩,还敢躲,今日不给你点教训,你还真不知天高地厚。”
说着,她高声唤来门外两个粗使婆子:“把她按住,我要亲自教教她什幺叫规矩。”
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应声而入,一左一右架住了傅明月的胳膊。秋穗从案上抓起一把裁纸用的竹尺,冷笑着走近:“今日就打你二十下手心,让你长长记性,往后若再犯,你就丢条命了。”
竹尺高高扬起。
傅明月看着那尺子落下,脑中飞速转动。
电光石火间,她忽然开口,声音清晰而平静:“秋穗姐姐要罚我,我认。只是这打手的缘由,若是传出去,恐怕对姐姐不好。”
竹尺在半空中顿住。
秋穗眯起眼:“你什幺意思?”
傅明月不慌不忙地说:“姐姐罚我,是因我碰了二公子的书。可这书,”她目光转向地上那本《渭州风物志》,“乃是记载渭州山川地理、物产民俗的志书,二公子近日正为府学季考做准备,季考的题目,往年的惯例总与乡土相关。若有人问起,这书为何被丢弃在角落蒙尘,而我这个新来的丫鬟,只是见书落地沾尘,心生不忍想将其归位,却因此受罚。”
她停顿一下,擡眼直视秋穗:“姐姐觉得,大夫人若是知道了,会怎幺想?二公子若是知道了,又会怎幺想?是会觉得我胆大妄为,还是会觉得这书房打理得不用心,连公子要用的书都被随意丢弃?”
院中一片寂静。
两个婆子面面相觑,手上的力道松了些。秋穗的脸色变了又变,举着竹尺的手缓缓放下。
她盯着傅明月,眼神复杂。
良久,秋穗深吸一口气,挥挥手:“放开她。”
婆子松了手。傅明月活动了一下手腕,躬身道:“多谢姐姐明察。”
“少来这套。”秋穗冷哼一声,但语气已不似方才凌厉,“今日这事就算了。但规矩就是规矩,往后若再让我看见你碰这些书。”
“我明白。”傅明月适时接话,“我会谨守本分。”
秋穗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两个婆子也讪讪退下。
书房重新恢复安静。傅明月蹲下身,捡起那本《渭州风物志》,小心地拂去灰尘。书页在她指尖翻开,墨香扑面而来。
她看着那些工整的字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刚才那番话,半是真半是诈。她确实知道府学季考常考乡土题目,那是从前在老家时,听一位老秀才说的。
至于赵祁渊是否真需要这本书,她并不确定。
但至少,她暂时渡过了这一关。
而且,她发现了一个重要信息:秋穗虽然嚣张,却并非无懈可击。她怕大夫人,怕二公子,怕任何可能影响她地位的事情。
将书放回书架时,傅明月的目光扫过满墙的书籍。
这些书如今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但她知道,只要还在这个院子里,总有机会。
机会来得比她想象中快。
下午申时,傅明月正在擦拭窗棂,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清朗却带着几分轻浮的男声响起:“都闪开闪开,小爷我要找本书。”
紧接着,门帘被猛地掀开。
一个锦衣少年大步走进来,约莫十六七岁,面容俊秀,眉眼间却带着一股玩世不恭的骄纵之气。
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秋穗也慌忙跟了进来,满脸堆笑:“二公子怎幺亲自来了,要找什幺书,吩咐一声便是。”
赵祁渊没理会秋穗,目光在书房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傅明月身上,眼睛一亮:“哟,新来的,生得倒标志。”
傅明月垂首行礼:“奴婢明月,见过二公子。”
“明月,海上生明月,是个好名字,”赵祁渊走近几步,肆无忌惮地打量她,“擡起头来我瞧瞧。”
傅明月依言擡头,神色平静。
赵祁渊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有意思,秋穗,明月我要了,以后专门在书房伺候。”
秋穗脸色微变,强笑道:“公子,书房已有专人打理,这新来的还不懂规矩,”
“本公子说行就行。”赵祁渊打断她,又看向傅明月,“识字幺?”
“略识几个。”
“那正好。”赵祁渊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诗经》,翻到一页,指着一行字,“念来听听。”
傅明月看了一眼,轻声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的声音清越,吐字清晰。
赵祁渊愣了一下,眼中兴趣更浓:“还真识字。行,就你了。从今日起,每日未时到申时,在这儿候着,本公子要看书时,你得在旁边伺候笔墨。”
说罢,他也不管秋穗难看的脸色,将《诗经》随手一扔,扬长而去。
那本书“啪”地掉在地上,摊开的书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傅明月走过去,弯腰捡起书。纸张上,“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几个字映入眼帘。她轻轻合上书,放回书架。
转身时,她看见秋穗正盯着自己,眼神冰冷如刀。
“别以为二公子一句话,你就真能翻身了。”秋穗的声音压得很低,一字一句,“在这院子里,我说了算。”
她没说完,但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傅明月福了福身:“奴婢谨记姐姐教诲。”
秋穗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书房里又只剩下傅明月一人。
她走到窗边,望向窗外。
夕阳西下,将庭院染成一片暖金色。远处隐约传来赵祁渊和小厮们的笑闹声,与这书房的静谧格格不入。
她想起母亲的话,目光再次落回满墙的书架。
至少她留在了书房,每日有一个时辰,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待在这里。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与赵祁渊那喧闹的动静不同,这脚步声沉稳、规律,不疾不徐。
傅明月下意识擡眼望去。
透过雕花窗棂,她看见一个青衫身影正穿过月洞门,朝书房方向走来。
那人身姿挺拔,步履端正,手中还捧着几卷书。
她迅速退到书架后的阴影里,屏住呼吸。脚步声渐近,停在门外。
门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青衫一角先映入眼帘。
然后,她看见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