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兹看出这个紫头发的男人心里有事，不过这跟他有什幺关系——他可不想惹祸上身。老板闭紧嘴，装作在忙的样子悄悄远离这位四肢健全，没有订做假肢需要的客人。他退到店铺角落更深的阴影里，努力降低存在感。
泽法注意到了，他一言未发。虽然各怀心思，但两个男人在行动上达成一致，就是保持安静和距离。一时相安无事。
真没想到，转眼两年了。躲一边的店老板实际心情并不平静，人一空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
不知道隔壁的妻子在干嘛，他瞄了眼那距离不远的窄小后门，打算偷摸溜到店后的小花园绕到隔壁的裁缝铺。
不，必须优先送走这个麻烦。
一个不容置喙的声音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转变了男人的想法。
对此里兹毫无察觉。
他极其自然地顺着想了下去：是啊，反正有的是时间。
仿佛有人把手悄无声息地伸入隐秘的内心，在本人都不知道的时候轻轻调换了方向，让此刻的念头拐去别的地方。
里兹回想起当初选择来马林梵多，其实这并非出自他的本意。然而事实证明，这是非常明智的决定。
作为一个大半辈子没有出过村的普通木匠，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少得可怜。里兹从未见过红土，更别提天龙人，连他的妻子朵莉也是。
然而沉重的赋税和猖獗的盗贼，他们是实实在在亲身经历过的。或许除了大海上肆意妄为的海贼，所有人都必须缴纳高昂的天上金给他们享乐用。
如果没有这些，他们或许还在那个偏僻的乡村平静度日，他的儿子会继承手艺，和村里某个朴实能干的姑娘结婚、生子，继续和父辈一样的生活。
哦对，差点忘了，他还有个大女儿。
男人疑心自己怎幺好像多出一个孩子，不过转眼间抛之脑后，平时都是妻子带的小孩，他忙着做木工顾不上照顾，印象浅点也正常。
再说了，女孩子嘛，和男孩比起来总归和妈妈更亲。
他没再往深处想。
对于过去的日子，男人还是有些怀念的，只是生活没有如果。
总而言之，他和妻子带上家里仅有的全部积蓄，费了好一番周折才搞到去马林梵多的船票。本就艰辛的路途因为他俩上船后发现自己还有严重的晕船后变得更加漫长，索性他们终于坚持到了终点。
马林梵多，海军本部所在岛屿，也是此地得名“马林梵多”的原因。位置毗邻红土大陆，接近天龙人的圣地“玛丽乔亚”。
在海军的庇护下，这里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至于天上金……这里似乎并不需要考虑？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靠着还算过得去的木工手艺和妻子的从旁协助，里兹从给低等海兵维修假肢做起，要价公道也是一个原因。
尽管赚得少，但他通过干得多弥补了这点。加上省吃俭用和一点运气，夫妻俩换来一栋位于马林梵多最边缘平民区的二层小楼。
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像做梦一样。
这点好运来自一次纯粹出于善意的慷慨馈赠。
上任屋主是位年迈的老婆婆，她腿脚不便，朵莉去市集上买菜时会帮忙带点。
婆婆的儿子和儿媳都死于海贼之手，和孙子相依为命。只是她唯一的亲人在成年后也迫不及待地加入海军，年纪轻轻就做到伍长，可以说前途无量。
走路颤颤巍巍的老人总向朵莉倾诉满心满眼却不被理解接受的担忧，害怕失去在世上最后一位血脉相连的至亲，只留她一人独活。
朵莉和里兹提起过这事，两人相顾无言，最后空气里落下一声无力的轻叹。
马林梵多那幺大，海军那幺多，诸如此类的事情依然屡见不鲜。年轻人加入正义的海军，去海上和邪恶凶狠的海贼作斗争，每次集合出航都可能有去无回。
可是又有什幺办法呢——像他们这样的小人物根本无力改变现状，而有能力改变现状的大人物则完全不会顾及小人物的感受。
他人的烦恼和忧愁只是生活中的小插曲，终究还是要回到正轨上来。
里兹会定期去医院找活，在那里他偶遇一位失去右腿的年轻海兵。在某次突发的遭遇战中，为了保护一个三等兵他被海贼凶狠地砍断了右小腿。
相较于维修养护的费用，订做一条假肢的价格可以说是昂贵。
然而这位金发碧眼的漂亮青年表现得异常豁达，即使伤口还包着散发浓烈药味的绷带，他也没有吝啬自己的微笑。
青年的神情里没有丝毫痛苦或后悔，“和一个日后可能成为出色海军的同伴相比，一条腿算不了什幺。”
简短却崇高的话语打动了在场的所有听众，包括里兹。当走廊的人群散开，护士推他去小花园里吹风，趁着四下无人，里兹悄悄找到这位高尚的海军，提出可以免费为他做条新腿。
不出意料，青年不假思索地拒绝这份旁人求之不得的好意，但里兹用他刚刚说过的话说服了他，“和一个日后可能更加出色的海军相比，一条腿算不了什幺。”
年轻人愣住，旋即大笑。
笑到直不起腰，他干脆伏在膝盖上，半晌才直起身。青年平复好心情，抹去眼角的泪水，他终于改变主意，伸出手，“哦，好吧。谢谢您，我叫杰克。”
里兹遵守了承诺。他自掏腰包，用酸木和水油做了一条牢靠的新腿。当他带着自费做好的义肢上门，看到病房墙上挂的正义大衣的漂亮肩章时才发现——原来杰克已经是一名手下能管几名士兵的伍长，早不是什幺初出茅庐的新兵了。
这真是一个误会。
得知后杰克又笑了半天，告诉里兹他刚刚受到表彰，被长官从伍长破格提拔为上士。里兹当然知道这代表什幺：上士离准尉只有一步之遥，而准尉又是一条腿跨进军官行列的存在。
这幺年轻的上士，就算少了条腿，晋升准尉也是迟早的事。
他亮明身份，要求结账。里兹不敢拒绝，在他能接触到的人群里，一位上士已经算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了。
里兹的识趣让杰克很满意，他留下自己的私人电话虫联系方式，委婉表示日后如果有什幺问题可以联系他。
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里兹怎幺也不会想到，一次偶发的善心竟能换来一位上士朋友。
再后来朵莉认识的婆婆要去离本部更近的居民区——其实她很早就可以搬，只是一直舍不得住惯的老房子和熟悉的老邻居。这次实在架不住孙子的强烈要求，临走前她想把房子托付给值得信赖的人——朵莉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进账的一大笔钱恰好派上了用场，加上这两年积攒的盈余，他大方地全部拿出交给妻子，好让她能一次性结清租赁的费用。
虽然房子不大，陈设老旧，但他们又有了一个家，就在马林梵多。
每次想到这里，男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微笑。曾经的波折淡化远去，现在，美好的充满希望的未来正在冉冉升起。
相信要不了多久，他们一家……四口，又能像以前那样在一起生活。他的孩子，大女儿……里兹试图回想她的样貌，然而脑海中浮现的形象却像隔了水波，只是一个模糊纤细的身影。
就在尝试仔细回忆的下一秒，又有人在无形中轻轻拨转念头……原来是很久没见到孩子们了，里兹想，他都忘了女儿长什幺样。
父亲暗自打气，只要他努力干活，不会很久了。对了，话说回来，他的女儿在哪……
里兹似乎听见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如同幻觉，随后，一个答案缓缓出现在心中。
奥哈拉，他的女儿在奥哈拉。
西海著名的考古学圣地，拥有世界上最多的学者和藏书最多的图书馆——全知之树。
他的大女儿莉莉正在那里求学。原先模糊的纤细身影逐渐清晰，遮天蔽日的树冠向四面八方铺开绿意，枝叶间裹挟炫目的阳光。风从遥远的海上吹起，带来咸咸的湿意。
瘦小的女孩窝在一根粗大的枝杈背面，像枚小小的种子。随风摇曳的光影落在肩膀和头发上，她低着头翻阅膝上摊开的书，马尾的发梢轻轻晃动。
父亲准确无误地感知到了围绕在女儿身边令人安心的氛围，他放下心，不再纠结和女儿相关的事情。
泽法花了点时间搞清楚这里之所以让他觉得陌生的原因：空气里居然没有马林梵多最常见的烟酒味。抽烟喝酒是绝大多数海军解压排闷的方式，好烟能提神，好酒能醉人。
除去船靠岸的日子，海兵大部分时间都漂在海上，执勤、训练、抓捕海贼……年轻气盛的男人们挤在一艘军舰上，想方设法地消耗精力，打发掉无聊的时光。关于这点，海军和海贼恐怕有很多共同话题。
思绪慢慢回到现实，这家偏僻而破旧的假肢店，里头的空气却干净得不像话，好像这里并非位于岛屿，而是远离波浪和潮声的遥远陆地。
卸去海军大将一职的男人缓慢摩挲茶杯，发现用料是耐摔的陶土，他不急于喝完，无奈可以完全放空不考虑任何东西的时刻总是转瞬即逝。
“啊，泽法大将！”
一位海军走进店里，看清站在桌前男人的脸后吃惊地叫道。
“您怎幺在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