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虞在参观我的小屋。背后，我第二次肆无忌惮地打量她。
我和钟虞的交集始于一次校内冲突。
和室友相处并不愉快的我在开学一个月后租了校外公寓，仍留了些生活用品在宿舍内。搬出那天，隔壁一个女生找到我，询问能不能搬进我的寝室。
是个皮肤黝黑的北方女孩，我们不熟。
我知道相邻几间寝室都是系里同学，大家在前几周的专业课上打过照面。
“为什幺？”我问。
她有些支支吾吾。
我没压声音，前来帮忙收拾行李的朋友还在走廊上进出，隔壁房内围在一起嗑瓜子的女生们朝我们看来，又歪头窃窃私语。
“她们针对我……”
她大概觉得不好意思在门口谈及，又把我拽到一边，说自己在开学后不久就被排挤，同寝的几人总冷嘲热讽，指责她在公共空间发出的噪音太大，以及不讲卫生。
面前是一张宽而圆的脸。两道没有任何修饰的浓眉，加上有点干裂的厚唇，搭在朴素、没有遮瑕和粉底修饰的脸上。
我隐约猜到敌意因何而来，我所在的系满是脂粉香气。
“我没问题，但你得自己去跟我室友商量。”
她连忙道谢，说已经提前同她们打过招呼，三人都默许，又问能不能继续使用我的床垫——如果我不带走。
听见大家都同意时我心底有点极淡的烦躁。
短短几周自然没法培养出什幺深厚的情谊，但我自掏腰包买了路由器，又去校内的电信营业厅开通宽带，顺便补贴了一些空调制冷费用，入住时还花了一下午时间给没有淋浴设施的卫生间安装花洒。
三个室友视若无睹，没说谢谢，也没有要均摊的意思。我原想做这些快速拉近关系，看她们的态度也懒得再提。
“行，那你搬吧，床垫和蚊帐都没收，我还留了些书，要用时再来取。”
但那天走后我就没再回来。一是开学不久就学会了找课友帮忙签到，以及直接翘掉没有考勤的课，二是不想再踏进油腻和臭烘烘的宿舍楼。
我没想到的是，自搬出后，关于我的流言却从这儿传出，一度沸沸扬扬。
我第一次直面此事时，距搬出学校已过去近两个学期。人员稀疏的专业教室里，钟虞坐在我旁边，对面还有几名组员。
生人熟人各占一半。
一门商业企划课，几个系混选，为了技能分配均匀，每组都有来自不同专业的学生。
钟虞是迟到的人之一。那天下雨，从大楼入口到教室的一路都淌着泥水，迟到的学生总会在走廊踌躇会儿，等来几个同样狼狈的人，再一起扛着教授的目光进门。
钟虞是独自一人来的。好在教室里的学生将将过半，于是靠着门框，慢条斯理梳理雨伞的她看起来并不太出格。
不出格，因为她并不像来上课的学生。
大学新生们都还透着显而易见的学生气，双肩包，连帽衫，牛仔裤，平底鞋。
钟虞内搭一件有些垂坠的丝绒衬衫，外套翻领皮夹克，下着一条黑色阔腿裤，像来旁听的讲师。
周遭私语声小了些，看着门口的精致女生环视一圈教室，然后走到我旁边。
“这儿有人吗？”
我摇摇头，她随即坐下来，撑着椅子转了圈，面向教授，又从托特包里抽出笔电翻开，搁到膝盖上
我看了眼，是游戏暂停界面。
随后作业分组就是按照随机座位确定的。周边有些一起上课的同学被迫分开，好在我们桌都互不认识，正满足要求。
钟虞和另外一个男生不在我的系，此外还有个女生，我在开学活动中见过，有些面熟。
女生同那个陌生男生相识，俩人坐在一起，偶尔耳语。
过一会儿，快下课时，我看见电脑右上角飞快地闪过一个微信消息通知。
消息来自刚新建的群聊，还没有名字。
同组女生发送了一则消息：“就是那个季萧尹啊，刚开学就被包养，还撬墙角，找人男朋友帮忙搬家。”
我盯着那条消息，几秒后，被撤回了。
余光里，钟虞似乎侧头瞥了我一眼。
我仍保持看向教授的姿势，第一反应是装没瞧见。
这一年，我遭受的恶意并不少，有些当面，有些背地。而那些在背地里散发恶意的主人似乎也总要寻个方法让我旁敲侧击地得知，并没有真想瞒过的意思。
我换包、换衣服、换发型，去食堂，去奶茶店，在狼人杀中被刻意绑定为情侣一方，都会招来些似有若无的眼神，有时候在身边盘旋，好像变成苍蝇复眼，有时会变成关于私生活的讥讽，几经周折再传到耳里。
消息撤回前一瞬，我的后方传来两道吸气声，随后是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
私聊消息被误发送了幺？
新建群聊继续沉寂，直到下课。
我不想挤在人堆里下楼，抱着笔电等大家收拾。
钟虞也在旁边坐着，不紧不慢地抿了口咖啡，在两位组员打算一起离开时冲他们问了句：“学传媒就学了个造谣？”
我眉头一跳。
俩人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女生转过身，眼睛瞪圆，看了会儿她，又看看我，张嘴没说话。
我也没说话。
男生扯了她一把，拽着人走了。
周围人差不多散完，我说：“谢谢。”
钟虞没东西收，电脑一合就塞进提包，端着咖啡转身，“你不反驳？”
我说：“向这俩人？没必要。”
听罢，钟虞笑了下，说：“你很有意思。”
我想说你更有意思，不顾及后面数周的小组作业。
我冲她点头。
钟虞又问：“刚刚上课你在看保罗・策兰？”
“嗯，怎幺？”
“我上一门课是诗歌鉴赏，正讲到。”
她问：“去喝酒吗？我们接着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