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不知道自己是怎幺跑回那间租来的、十平米的小屋的。
钥匙插不进锁孔,试了三次,冰冷的金属在颤抖的汗手中滑脱。
门关上的瞬间,她背靠着门板滑落在地,像一具被抽走了骨头的木偶。
一夜未眠。
她甚至没有开灯。窗外,城市那永不熄灭的、流动的霓虹灯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在她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斑驳。
她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还在因为后怕而发抖。
张明华那张扭曲、狰狞、被烫红的脸,和他最后那声非人的惨叫,在她脑中反复回放。
她想到了报警。
然后她自己否决了。她要怎幺说?一个“酒后失态”的领导?一个“反应过度”的下属?她没有任何证据,除了他脸上的伤。而那伤,是她亲手造成的。在“组织”看来,这是“殴打上级”。
她想到了辞职。
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她几乎要等到天亮就去收拾东西。
可是……她想到了父母那张“一辈子终于出了个大学生干部”的骄傲脸庞;想到了自己四年政法系的“优秀毕业生”;想到了那场全省第一的笔试。
“沉没成本”——这个她刚从“互联网”上学来的词,像一把冰冷的锁,拷住了她的脚。
她不甘心。
她不能就这幺灰溜溜地,像一只败犬一样逃走。
天快亮时,苏晴站了起来。
她走到衣柜前,那扇摇摇欲坠的柜门上贴着一面廉价的穿衣镜。
镜子里,是她那张苍白、惊魂未定的脸。
她的目光,落在了挂在柜门上、那件她昨天刚洗干净的——白色棉布连衣裙。
那件象征着“阳光”、“活力”、“金花”的裙子。
她伸出手,却不是去拿它。
她从衣柜的最底层,翻出了一套衣服。
那是她母亲怕她刚工作、穿得“太学生气”,硬塞给她的。一套深蓝色的、老气的涤卡布料裤装,裤腿宽大,上衣还有一个假领子。
她面无表情地换上。
她走到镜子前,解开了马尾辫,用梳子(沾了点自来水)把头发梳得紧紧的,在脑后盘成一个最老气的发髻。
镜子里的人,变了。
那个“扑面而来”的“亮色”消失了。取而代D代的,是一个面色蜡黄、神情呆滞、穿着“工作服”的、模糊了性别的“影子”。
她甚至故意没有好好洗脸,任由眼下留着一圈青黑。
她要亲手“杀死”那个“金花”苏晴。
第二天,早上八点二十五分。
当苏晴再次推开505室的门时,办公室里那两个“活人”的反应,比昨晚的尖叫还要刺耳。
李姐正拿着小锉刀修指甲,锉刀划过指甲的“沙沙”声,在苏晴推门时,戛然而止。
老刘正展开《人民日报》,报纸的“哗啦”声,也在苏晴进门时,凝固了。
两个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射向苏晴。
他们看到了她的新“造型”。
李姐的嘴角,慢慢地、不可遏制地,勾起了一个“果然如此”的、充满胜利感的嘲讽。那神情仿佛在说:闹啊,你再闹啊?还不是得乖乖回来,装成这副“奔丧”的样子。
老刘的反应则更深沉。他只是擡了擡眼皮,那双永远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是同情,而是“失望”。
他看了一眼苏晴,然后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重新把视线落回了报纸上。
那眼神仿佛在说:“丫头,你把路走绝了。”
里间的门,死死地关着。
张明华在里面。苏晴能听到,里面有压抑的、轻微的咳嗽声。
他没有出来。
这间办公室,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零度以下的冰点。空气是凝固的,流不动了。
苏晴面无表情地走到自己的工位,那个她昨晚仓皇逃离的地方。
她的行李箱还在桌下。老刘的搪瓷缸,却不见了。
她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开电脑。
“小苏。”
李姐的声音响了起来,尖利,清脆,充满了底气。
苏晴擡起头。
“去,”李姐用下巴指了指角落的开水壶,“把开水打满。没眼力见吗?等我教你?”
这不再是第一天的“提点”,这是赤裸裸的、对“失败者”的命令。
苏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她拿起水壶,走了过去。
她刚打完水回来。
“小苏,”李姐又叫了起来,“我这地脏了,看不见?昨晚谁打翻了茶水,弄得满地都是?”
她故意把脚边的(根本不存在的)污渍踢了踢。
苏晴沉默地放下水壶,拿起(根本不归她管的)拖把,开始擦地。
李姐翘着二郎腿,一边修指甲,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苏晴在她脚边忙碌,发出了满意的“哼”声。
她赢了。
苏晴擦完了地,洗干净了拖把,回到了自己的工位。
她打开了电脑。
她还有最后一丝幻想。
那份《互联网发展现状调研报告》。
那是“工作”。
那是她熬夜写出来的。
她(天真地)认为,就算“人”斗不过,至少“工作”是真的。
她把那份报告(她昨晚逃跑前,下意识地保存了)重新整理好格式,用打印机打印了出来。
打印机“滋滋”作响,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尤为突兀。
李姐轻蔑地瞥了一眼。老刘的报纸,翻过了一页。
苏晴拿着那份还带着余温的、凝聚着她所有“学霸”心血的报告。
她站起来,走向了那扇紧闭的、通往里间的木门。
这是她的“社会性死亡”前,最后一次“申诉”。
她敲了敲门。
“咚、咚。”
里面的咳嗽声停了。
“进。”
声音沙哑、压抑,像生了锈的铁门。
苏晴推门而入。
张明华坐在他的大班椅上,背对着光。
苏晴看清了他。他没有一瘸一拐,但他的脖子上,衬衫领口遮不住的地方,赫然贴着一圈纱布,纱布边缘,是烫伤的、恐怖的红紫色。
他瘦了,或者说,脱水了。眼窝深陷,正用一种阴鸷、冰冷的目光,看着她。
那目光里,再也没有第一天的“欣赏”和“黏腻”,只剩下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怨毒。
“张科长,这是您要的……”苏晴把报告递过去,她还想说“互联网调研报告”,但她没能说出口。
张明华一言不发。
他接过了那份报告。
他没有看内容。
他当着苏晴的面,用那双(可能同样被烫伤了、包着纱布的)手,抓住了那份报告。
然后,慢慢地,用尽全力地——
“嘶啦。”
他将报告撕成了两半。
“嘶啦。”
他又将那两半,撕成了四半。
他甚至没有扔进苏晴能看到的纸篓里。他转过椅子,背对着苏晴,把那堆碎纸,扔进了他自己脚边的、私人的垃圾桶里。
“社会性死亡”。
苏晴终于明白了老刘那个眼神的含义。
她,苏晴,从今天起,在这个科室里,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