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
苏晴坐在她的工位上,感觉自己快要变成一座化石。
她那股“报效祖国”的热情,在擦了三次桌子、泡了两次茶、接了五个无效电话、并背了半页通讯录之后,已经快要熄灭了。
这是一种地狱般的“清闲”。
她像个道具,被摆放在这个叫“505”的舞台上,眼睁睁地看着真正的“表演”。
李姐在对面忙碌着——用办公室电话聊着孩子补习班的八卦,抽屉半开着,里面是她正在织的、只露出一角的红色毛衣。
老刘在看报纸,一份《人民日报》他能从两点半看到四点,仿佛在研究每一个标点符号。
里间的张科长,在午饭的酒气中,正发出一阵阵轻微的鼾声。
苏晴实在受不了了。她宁愿去跑马拉松,也不愿在这里“坐监”。她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鼓起勇气,走到了张科长的门前。
“咚、咚。” 她轻轻敲门。
鼾声戛然而止。
“谁啊?” 张明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被打扰的不悦。
“张科长,是我,苏晴。” 苏晴推开一条门缝,“您看……您这儿有没有我能做的工作?我想尽快熟悉一下业务。”
张明华正揉着眼睛,满脸油光。他听到这话,愣了一下,似乎觉得“主动要活干”是一件极其可笑、又极其天真的事情。
“哦,小苏啊,” 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敷衍地在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里翻找,“有上进心,很好,很好。”
他抽出一份最厚的、封面已经发黄、落满灰尘的文件夹,“啪”地一声扔在桌上。
“这样吧,这是去年全年的‘会议纪要汇编’。你拿去‘学习学习’,领会一下我们办公室的‘精神’。”
苏晴知道,这是“垃圾工作”。但她还是如获至宝。
至少,这是“工作”。
“好的科长!我一定好好学习!” 她抱起那份沉重的汇编,像领到了圣旨一样退了出去。
门刚关上,里间传来张科长压低的笑声。
“张科,”李姐不知何时溜了进去,裙子撩到大腿根,跨坐在他办公桌上,“那小丫头真听话,给你端茶递水,弯腰时奶子都快掉出来了。”
张科长手伸进她毛衣下摆,捏住一团软肉:“急什幺?先让她干脏活,晚上再叫她‘加班’。”
李姐娇喘一声,臀部在他腿上磨蹭:“上次那个实习生,不也让你按在桌上干到哭?”
文件堆里,一张发黄的照片滑出——一个年轻女孩,裙子卷到腰,泪眼朦胧。
苏晴真的在“学习”。
她把汇编搬回桌上,(用自己的纸巾)擦去灰尘,然后拿出了崭新的笔记本,开始做归纳。
“A领导讲话,喜欢用排比句。”
“B领导讲话,重点在第三段。”
“关于‘经济建设’的提法,上半年和下半年不一样……”
她看得极其认真,马尾辫随着她低头写字的动作,在耳边轻轻晃动。
李姐在对面停下了织毛衣的手,冷冷地看着她,眼神里的轻蔑又加深了几分——“装模作样”。
“啪!”
一个东西被拍在了苏晴的桌上。是一个U盘(在2000年,这还是个稀罕物,很金贵)。
苏晴擡起头。
“苏晴,” 李姐居高临下地开口,连“小苏”都不叫了,“高材生,电脑懂吧?”
苏晴点点头。
“把这个文件里的错别字改了,重新排版。下班前,要。” 李姐用指甲敲了敲U盘,口气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好的,李姐。” 苏晴立刻放下了会议纪要。她太渴望一份“真正”的电脑工作了。
她插上U盘,打开了那个唯一的WPS文档。
然后,她傻眼了。
这是一个地雷阵。
技术困难: 这是一份排版极其混乱的文档。各种字体——宋体、黑体、楷体——挤作一团;字号从“初号”到“五号”反复横跳;段落缩进更是随心所欲,显然是不同人从不同地方东拼西凑的结果。
内容困难: 这是一份关于“本市招商引资”的半成品报告。里面充满了“黑话”和“缩写”——“三通一平”、“筑巢引凤”、“17号文精神”……苏晴一个字都认识,但连起来完全看不懂。
她瞬间明白了。这是李姐做了一半、做不下去的“烂尾”工作,故意扔给她的。
如果她做不好,李姐正好去张科长那里告状:“那个新来的大学生,眼高手低,连个排版都做不好。”
如果她做好了,李姐就会拿着这份文件,去张科长那里领功。
苏晴的“学霸”劲上来了。
她没有去问李姐(她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只会招来羞辱),而是做了一个让李姐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把自己刚刚在“学习”的《会议纪要汇编》拖了过来,开始一页一页地翻找。
她用最“笨”的办法,在这些官样文章里,查找那些“黑话”和“缩写”的原始出处和准确含义。
“‘三通一平’,找到了,是99年3月城建工作会议上提的。”
“‘17号文’,原来是省里关于开发区的指导文件。”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她不只是在“改错”和“排版”,她是在“重写”。
下午4点50分。 临近下班。
苏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把文件保存好。她不但改完了所有错别字、统一了格式,还用她学到的WPS技巧,把文档排版得清清爽爽,甚至(多此一举地)加了一个简约的“封面页”。
她(天真地)打印了两份,一份拿去给了李姐。
“李姐,我改好了,您看看。”
李姐正准备关电脑,她惊呆了。她没想到苏晴真的做完了,而且做得这幺好。她接过那份打印稿,纸张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上面的排版清晰得像教科书。
李姐的脸黑了。她一句话没说,抓起报告和U盘,塞进包里,蹬蹬蹬地踩着高跟鞋走了。
苏晴有些莫名其妙,但总算松了口气。
“小苏啊。”
张科长(闻到了下班的气息)伸着懒腰,从里间办公室走出来。他一眼就看到了苏晴桌上(她自己留存备档的)另一份打印稿。
“这是什幺?” 张科长好奇地拿了起来。
“报告张科长,” 苏晴赶紧站起来,“是李姐让我帮忙排版的……一份关于招商引资的报告。” 她很聪明地用了“帮忙排版”这个词。
张科长翻了翻。他根本不看内容,他的视线完全被那个清爽的排版和漂亮的“封面页”吸引了。
“嗯!不错!不错!” 他连连点头,“小苏啊,你这电脑玩得转啊!”
他放下报告,故作深沉地清了清嗓子。
“小苏啊,你来了三天,我也观察了三天。你很聪明,有悟性。”
苏晴的心提了起来。
“是这样,” 张科长压低了声音,“市里最近要搞‘信息化建设’,前天开会,办公室主任提了一句,要我们科室拿个‘互联网发展现状’的调研报告。”
他看了一眼苏晴,画风一转:“你是高材生,懂这个。老刘、李姐他们,都是老古董了。”
他走过来,亲昵地拍了拍苏晴的肩膀,手掌顺势滑到她后背,隔着薄薄的棉布按住脊椎凹陷处。
苏晴的身体瞬间僵住了,她不动声色地往后缩了半步。
张科长似乎没察觉,收回手,背在身后,指尖却沾着她裙子上的汗渍,悄悄放到鼻下嗅了嗅。
“这个重任,就交给你了!好好写!不要有压力,就当是‘草稿’。”
“草稿”。
但苏晴只听到了“重任”两个字。
这三天受的委屈——泡茶、接电话、被骂、被排挤——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
她终于可以不用做那些琐事,而是做“真正的政策研究”了!
她的脸激动得都有些红了,她忘了肩膀上刚刚那一下触碰带来的不适。
“谢谢科长信任!” 她一个立正,声音都有些颤抖,“我一定好好写!”
“嗯,去吧。” 张科长满意地背着手,哼着小曲下班了。
苏晴(完全忘了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斗志昂昂地坐回电脑前。她打开电脑,开始在“百度”上(那时候的百度还很简陋)搜索“互联网”——在2000年,这需要拨号,网速慢得惊人。
“嘶——啦——” 调制解调器发出了尖锐的连接声。
楼下车棚,老刘推着自行车,和李姐并肩。
李姐从包里掏出苏晴的打印稿,撕下一角,塞进老刘裤兜。
“今晚张科长留她写报告,”她舔了舔嘴唇,“你说,那丫头能撑到几点?”
烟雾中,五楼窗口的灯还亮着,像一盏待宰的灯。
镜头切换:市政府大院楼下。
老刘推着自行车,和李姐一起往外走。
李姐还在愤愤不平:“那个苏晴,马屁精,就知道在科长面前表现。不就是排了个版吗,看她得意的。”
老刘慢悠悠地点上一根烟,摇了摇头。
“丫头还是太嫩了。”
他吐出一个烟圈,看着五楼那个还亮着灯的窗口。
“张科这招‘画饼充饥’,又拿去骗新人了。”
“那份报告,” 老刘跨上自行车,“写了也是白写。主任就是随口一提,谁当真谁是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