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因爱生恨

“夫人,小姐她——”

苑文俪淡淡扫了一眼跪在地上战战兢兢,话都说不利索的丫鬟,无奈地捏了捏眉心,道:

“起来吧,怪不得你,音音她还是不肯吃药吗。”

“回夫人、是、是的。”

袖春想起躺在榻上已经熬得面色惨白的崔少征,一双秀气的眼终是忍不住滚下泪,粗粗揩了把脸,干脆又跪在了苑文俪脚边,哽咽央求着:

“夫人,奴婢求求您就把信给小姐吧,从三日前起,小姐不仅滴米未进,这药也耽搁了三日、再、再这样拖下去,奴婢怕小姐、小姐她、呜呜呜   。”

袖春是家生奴自小便跟着崔元征一同长大,月份上小姑娘比崔元征还大四个月,苑文俪看着跪在地上哭得整张身体都在抖的人,又想到病榻上那个生来便是叫自己和亡夫心疼一辈子的独女,到底是心软得从袖子里掏出了已经拆封的信件。

女人看着手里薄薄的信封,一想到信件里的内容便未自己的女儿不值。

“拿去,盯着小姐把药喝下,喝完了再将信给她,记住了!必须盯着她把药喝完才能给她。”

“好、好夫人!”

袖春如获至宝,双手接过那封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信,磕了个头,连忙爬起来,几乎是跑着冲回了崔元征的闺房。

屋内药气混杂着清冷的梅香,裹着雪白貂裘披肩的崔元征静静靠在引枕上,脸色白得几乎透明,仿佛一碰即碎的白玉菩萨像。她听见动静,眼皮都未擡一下,只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失了血色的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

“小姐!药、药快凉了,您好歹喝一口吧?”

袖春将信藏在袖袋里,小心翼翼地端着温在暖笼里的药碗走近女孩,声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哭腔。

崔元征依旧不语,连呼吸都轻浅得令人心慌。

袖春想起苑文俪的嘱咐,狠了狠心,将药碗又往前递了递,低声道:“小姐,夫人说了,您把这药喝了,信……就给您。”

一直毫无反应的人终于动了。崔元征缓缓转过头,那双原本灵动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却死死盯住袖春,干裂的嘴唇微启,声音沙哑:“信……呢?”

“在这儿,在这儿!”袖春赶紧从袖袋里掏出信,在她眼前一晃,又迅速收回,“小姐,您先喝药,喝完了,奴婢立刻给您!就算袖春我求您了,小姐!”

崔元征的目光在药碗和信之间逡巡片刻,终是挣扎着微微撑起身子。她伸出手,指尖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碗。袖春连忙上前帮忙托着,看着她屏住呼吸,如同饮鸩一般,将那碗浓黑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药汁甫一入喉,便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女孩苍白的脸颊瞬间泛起不正常的红晕。袖春赶紧放下药碗,为几乎要咳出血来的女孩拍背顺气,主仆二人重复了好一会儿拍背顺气的动作,女孩的咳嗽才缓缓平复下去。

“姑娘,喝口水温水润润嗓。”

说着,袖春又递上了一早备下的杏脯。

崔元征擡手挥开了袖春递过来的杏脯,固执地向对方伸出手,眼神里是近乎偏执的渴望,女孩的眼神只传达了一句话。

劳什子杏脯也好,汤药也罢,她崔元征一样都不稀罕,她只要信!

“信呢!我的信!”

袖春的手顿在半空看着崔元征那双深陷下去、却依旧亮得骇人的眸子,心头一酸,几乎是颤着手,从袖袋里掏出了那封被体温熨得微温的信。

信封薄薄的,此刻却仿佛有千钧重。

崔元征一把夺过,指尖触到那粗糙的纸张时,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积蓄所有力气来面对这封信的内容,然后才用瘦削得指节分明的手指从早已拆分的纸袋里扯出了那张薄薄的信笺,目光贪婪又痴迷地盯着信件上她早就烂熟于心的、属于男人亲自落拓的一笔一划。

袖春紧张地盯着崔元征的脸,一双手则是不安的拖着崔元征孱弱的身子,信件的内容她没身份知道,但她知道只要上京那位写信回来,她的小姐就会开心一点、连带着羸弱的身体都会慢慢焕发出一星半点叫人生出希冀的信心,袖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希望少爷写一点好话,写一点让小姐能撑到文神医带回救命办法的话。

可惜,事与愿违。

袖春从崔元征拿到信开始就一瞬不瞬的盯着对方,看着女孩下颌从紧绷到微微松弛,袖春心上的大石终于慢慢下落,可未等这块大石头落回原地,只一眨眼的功夫,崔元征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尽。

“小姐、小姐你怎幺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你、说话,别吓袖春啊,小姐!”

一百一十字,这一回崔愍琰寄回来的书信比上一回多了二十,可留给她崔元征的仍旧只有短短四个字。

:问妹妹安。

崔元征的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底下最荒谬、最讽刺的笑话。记忆中那些她曾一字一句斟酌写下的、饱含卑微祈盼的文字,此刻化作了最锋利的针,反复扎刺着她的心。

她想起自己是如何虔诚地写下:

阿兄,文大夫说为我寻到了根治的良方,待他归来,我或许便能如常人一般。到时我便去上京寻你,可好?

如今再看,这字里行间的小心翼翼与痴心妄想,只让她觉得浑身血液倒流,羞愤得无地自容。

“问、妹妹安?好、好啊、好一句问妹妹安。”

女孩的嘴唇翕动着,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这句说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捏着信纸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连带那薄薄的信纸也发出了细碎的簌簌声。

死一般的寂静在屋内蔓延,只听得见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崔元征越来越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呼吸声。她就那样僵坐着,仿佛化成了一尊绝望的雕像,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信纸上的字迹,仿佛要将那几个冰冷的墨字生吞下去,嚼碎,再连同希望一起咽进肚里,烂在肠中。

袖春不敢问,却还是给守在屋子里的两个丫头使了眼色,差遣二人迅速去请大夫和苑文俪坐阵。

良久,崔元征才又如梦初醒般得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嗤笑,那笑声飘忽得像一缕即将散去的青烟,带着无尽的自嘲和悲凉。

“呵……”

她松开手,信纸轻飘飘地滑落榻上,像一片枯萎的落叶。

崔元征没有再看那封信,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眼睛。她极缓、极重地合上眼睑,如同阖上两扇通往所有希望的门。两行清泪终究不堪其重,从紧闭的眼睫下决堤而出,滚过她瘦削得脱了形的脸颊,无声地洇入鬓角散乱的发丝中。

然而下一刻,这羸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少女,却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狠厉的力气,猛地挥开欲上前安慰的袖春,用袖口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

崔元征觉得喉间翻涌着浓重到令她作呕的血气好像下一秒就要喷涌而出,却还是硬生生难挨的腥甜咽下,用尽残存的所有气力,盯着上京的方向,从齿缝间挤出泣血般的诅咒,声音嘶哑却如淬火的利刃:

“崔、愍、琰——!我定要你……悔不终生!”

话音未落,她抓起榻上那页薄薄的罪证,发狠似的揉攥成一团,指甲几乎要刺破掌心。剧烈的情绪如火山喷发,冲击着她早已油尽灯枯的身躯,只见她猛地向前一倾,一口鲜血直喷在床榻的锦缎上,猩红刺目,整个人随即软软地向后倒去。

“小姐——!”

袖春吓得魂飞魄散,扑到床边,文神医那句“病发时切不可妄动”的严厉叮嘱在脑中轰然炸响,让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只剩下无边恐惧。

“来人啊!救命!小姐、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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