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雕

周恪安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那双平静的眸子看着面前低着头的女孩。

阳光透过老槐树繁茂的枝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她瘦小的身影显得更加单薄。

那句轻飘飘的“妈妈走了,爸爸死了”,像羽毛一样落下,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他一时没有说话。

院子里只剩下不知疲倦的蝉鸣,和远处隐约的鸡犬相闻。

周念说完那句话,心里反而轻松了一点。

她依旧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袖口粗糙的边缘,等待着这个陌生大人的反应。

是同情地说几句安慰的话?还是像村里有些人那样,露出那种让她不舒服的、混合着怜悯和看热闹的眼神呢?

周恪安只是沉默着。

这种沉默并不会让人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包容感。

他端起那个粗瓷小碗,碗里的水已经不那幺烫了,他慢慢喝了一口。

水有股淡淡的土腥味,但他面色如常。

放下碗,他才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太多情绪波动,只是将话题轻轻带开:“雕得不错,很有耐心。”

他拿起其中一个雕成小兔子形状的木雕,指尖摩挲着光滑的木质表面,“学了多久?”

周念擡起头,看到他似乎真的对木雕感兴趣,心里的紧张消散了些:“断断续续的,跟我舅舅学了有四五年了。”她顿了顿,又小声补充了一句,“也能换点钱。”

周恪安的目光扫过她洗得发白的袖口,和那双纤细但有些粗糙的手。

他注意到石桌上那几个木雕,虽然小巧,但线条流畅,细节处理得很到位,透着一股灵巧劲儿。

这女孩,像石缝里长出的小草,环境恶劣,却自顾自地挣扎着,透出一股顽强的生命力。

“我都要了。”他忽然说。

周念愣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大,有些不敢相信:“都要吗?”

六个木雕,这对她来说,是一笔不小的钱了,足够她买些日用品,甚至……能存下一点。

“嗯。”周恪安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皮夹,抽出两张十元的纸币,放在石桌上:“不用找了。”

周念看着那两张崭新的纸币,心跳微微加快。

二十块,她张了张嘴,想说什幺,却又不知道该说什幺。

拒绝吗?她舍不得。

接受吗?又觉得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

“太多了……”她最终只是喃喃地说,脸有些发烫。

“你刻的很好,值这个价。”周恪安的语气很自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赞美一个孩子对他来说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说话是斯文的,像春夜里悄无声息的细雨,又像滑滑溪流,清冽而平稳,听在耳里总是分外舒服的。

周念腼腆笑笑:“你等一下。”

周恪安看她轻快跑进屋里,像小鹿,自由自在的。

没一会儿,周念就出来了,她手里捏着昨夜那半新的五块钱,找给他:“呐,找零。”

周恪安看着女孩递过来的、带着她体温的票子,和她那双亮得惊人的、带着一丝执拗和纯真的眼睛,他沉默了片刻。

这种近乎固执的诚实,在他所处的那个充斥着算计和利益的世界里,是罕见的。

他没有推辞,伸手接过了钱,指尖不经意地触到了她微凉的指尖。

周念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晶亮地望着他。

她很高兴,眼前的人和那年的女孩子一样,都是好心人:“谢谢。”

谢什幺呢?是谢他的慷慨,也是谢他没有把这次交易看成施舍。

周恪安将钱随意地放进皮夹,目光再次落在那几个小巧的木雕上。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石桌上跳跃,也给那些朴素的木雕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泽。

这个上午,在这个破败的院子里,与这个鲜活的女孩儿短暂交谈,像一段偏离了主旋律的插曲,平静,甚至带着点意外的……趣味?

他很难定义这种感觉。

周恪安看着她些微低垂的脑袋,头顶的发旋清晰可见,几根不听话的碎发在阳光下泛着浅金色的绒毛。

“不客气,我还要感谢你呢,多谢你给我看这幺漂亮的木雕,做的真的很棒。”

周念觉得他的声音真好听,真温柔,他认真和她讲话,她觉得自己很受尊重。

也不晓得是怎幺回事,她直想掉泪。

就像老师傅手中那幅精美的糖画,在阳光下逐渐变得透明、脆弱,甜蜜的轮廓开始熔解、滴落,你想伸手留住那份美好,却怕一碰即碎,只能任由那份晶莹的甜缓慢融化。

周念知道,这个好看的大人要走的。

“等过年去庙会,我会和菩萨求,叫她保佑你平安,长命百岁,发大财的。”

她的声音轻轻的,字字清晰且坚定。

“嗯?为什幺?”

“你是好人啊。”

周恪安只是看着她笑。

阳光穿过槐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跳跃的光斑,他微微侧头,眼角泛起细密的笑纹,像被春风拂过的湖面,光线柔和地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连睫毛都染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那笑意不掺一丝杂质,明亮得仿佛山间初融的雪水,叮咚作响,直抵心底。

周念有一种模糊的预感,这个忽然出现的陌生人,她这辈子可能都忘不掉了。

他笑说:“有钱有命,非常好。”

“明年你还会来吗?”

周念不知他打哪来,也不清楚他要去哪,她只是想多和他说说话:“明年你来,我送你雕刻的黄鹤楼吧,不要钱的。”

她又重复:“你来,不收你钱的。”

周恪安不知道该说什幺好了,小姑娘这样的认真,他是很擅长人前讲话的,起码在此刻,他不应该让小姑娘失望。

但他大概率不会再来这里了,这里的人和物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再来的话,我会来找你。”他这幺说。

“好。”周念笑弯了眼睛。

这个笑太真了,太纯了。

周恪安转开眼,擡腕看了看时间,一块样式简洁却质感极佳的手表在阳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芒。

他该走了,这趟临时的“故地重游”,到此应该画上句点了。

“我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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