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青蒲村的土路上,流光浮尘,俱披上层沉郁的橘色光晕。
晚风削过河岸连绵的蒲草荡。
草叶摩戛,细响窸窣,浑似春蚕啮桑,又似细雨敲窗,不绝于耳。
土膏经日晒蒸腾,暖息氤氲,混着远处屋檐飘来的清淡炊烟,化作黄昏的网,将一村烟火温柔笼罩。
楚蒲趋前男人半步,布鞋踏地悄然无声,步履灵巧稳健。
赵繁景跟随在她身侧,官靴底缀铁掌,每步皆落“嗒、嗒”之声,沉缓有序,叩破归家的岑寂。
一轻一重,一韧一刚,于暮色中交错缠绵,延伸至村子深处。
“说来真是后怕。”赵繁景先开了口。
他侧首,瞧着楚蒲浴在光里的侧脸,女子麦色肌肤上细绒明晰可辨。
他眼底还残存着几分死里逃生的惊悸。
“那伙亡命之徒下手狠绝,左胸挨刀时,我只觉浑身的血都奔涌而出,力气便如破洞皮囊里的水,瞬间泄得精光!眼前阵阵发黑,心头只剩一念,我这下怕是要交代了!”
赵繁景身着利落的玄色劲装,衬得身形愈发挺拔。长发以半旧布带高高束起,步行间发尾轻扬,自带几分潇洒爽利。
轮廓分明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他继续道:“谁曾想,正当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竟遇着一位仙医。”
楚蒲驻足转身,凝神望他。
落日余晖正正映在她澄澈杏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仙医?”
“正是。”
赵繁景下意识擡手抚上左胸,隔着衣料似能触到那道狰狞伤疤,“仙医路经此处,听闻我的境遇便来探视。她眼覆白布,却好像能洞见一切。待我再度醒来时,伤口已无痛楚,只留下这道疤。”
他稍顿,语气添了几分无奈:“我本欲备厚礼致谢,可那仙医却分文不取。只摇了摇头,说救人积德,原是为自己赎罪,不求回报。言罢便去了,连姓名也未曾留下。”
“真真是个奇人!”楚蒲轻声慨叹,目光从他胸前移开,望向不远处自家柴屋的檐角。
一瞬触动,她紧绷的唇角悄然松缓,眸中光彩变得柔和温暖。
话锋转得自然,便由这“仙医”二字,联想到了更为珍视的存在。
“说起来,我家阿青幼时也曾得过一场急病,险些没能熬过来。”
赵繁景静立聆听,并未插话。
“那时候他才那幺点大,”楚蒲伸出双手比划着,似在虚抱一个襁褓婴儿,眼神也随之悠远,“软乎乎一小团,骨头嫩得很,抱在怀里总怕一不小心便碰坏了,身上带着股好闻的奶香气。”
她脸上浮现出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痴迷笑意:“那时候我最爱抱着他,亲他的额头,还有脸颊上的软肉,又嫩又滑似豆腐一般,怎幺亲都亲不够呢。”
这番话她说得极为投入,仿佛真的重回了当年抱着幼弟、亲昵无间的午后。
赵繁景看着她脸上那种近乎母性的柔辉,心中微微一动。他原以为楚蒲是个干练飒爽的姑娘,却不想她心底竟藏着这般柔软的角落。
这让他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少郎,也生出了几分好奇。
“倒是少见如你们这样亲近的,我同我家姊妹只有斗嘴撕闹的份儿,说起来我还不曾见过你弟弟,他是个怎样的?”他顺着话头问道。
这一问恰似钥匙,彻底打开了楚蒲的话匣子。
她恍若沉浸在甜蜜回忆里,自顾自说下去,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别看阿青如今总是冷冰冰的,不爱言语,实则最是心细听话的。”
“幼时我随母亲父亲上山砍柴,他便能乖乖坐在门槛上等我整日,我回来时,他小脸冻得通红,眼睛却‘唰’地亮了……”
她絮絮叨叨地讲着,一桩桩,一件件,全是关于幼弟的琐碎小事。
赵繁景敏锐地察觉到,楚蒲谈及弟弟时,那种全身心投入的专注与毫无防备的亲昵,已然超出了寻常姐弟的程度。
知道她在乎弟弟,他自然也不能疏忽对待。
说话间,已近村口,挑着水桶的张婶迎面走来,见了他们,眯眼打量起赵繁景:“蒲丫头,这位是?”
“镇上衙门的赵捕快,我的客人。”楚蒲坦然相告。
“哦,好,好。”张婶意味深长点点头,不再多问,挑着水桶咯吱咯吱走远了。
终于,那间熟悉的、坐落在村口的小柴屋映入眼帘。
院墙是半旧的篱笆,院中堆着码放齐整的柴火,虽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这是她的家,是她与阿青的容身之所。
楚蒲推开院门,朝那扇透着微弱灯火的窗棂唤:“阿青,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里屋便传来一阵细微急促的脚步声,似有人猛地从椅上起身,带着几分迫不及待的意味。
少顷,一个身形单薄的少郎出现在门口。
他手中捧着书卷,鸦发白面,粉唇桃腮,面容精致柔和,像极了玉像娃娃。
楚青快步走到门前,眼中先映出姐姐的身影,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似有什幺正在悄然消融,即将要漾开一抹笑。
那是冰雪初融的模样,是他整个世界里唯一的暖意来源。
然下一刻,他的目光越过楚蒲肩头,落在了楚蒲身旁那个高大英武的男子身上。
楚青表情一凝。
那双好看的眼眸里,有情绪骤然碎裂,无声无息。
楚蒲道:“阿青,这是赵大哥,赵繁景。”
他直直盯着那陌生来客,眼神空洞,仿佛全然没听见姐姐的话语,也忘了自己原本是要出来迎接什幺。
在世界的光源之侧,竟立着一个陌生且巨大的阴影。
“啪嗒”。
一声脆响打破死寂。
他手中的书卷,从僵硬得失了知觉的指间滑落,重重摔下。
书页散乱开来,被傍晚最后一缕穿堂风卷得哗哗作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