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那杀猪汉后,文雪鹭哭了半夜,又抄经、又焚香,为其超度祝祷三日。
小郎君哝哝道:“我不会再怕鬼了。”
“那挺好。”文升鸾咬着胡饼,磨刀霍霍。
漆萤抱着猫,若有所思。
问道:“你们是洛阳人?”
“是啊。”
“父母,祖辈,都是幺?”
“是啊。”
“可还记得你的祖母是什幺模样?”
“我三岁那年,祖母便过身了,不记得她是什幺样子。”
“这柄杀猪刀是哪里来的?”
“从洛阳家里带来的,母亲说,是祖母过世后,在她床下找到的,削铁如泥,我杀猪正好。”
文升鸾说完,扛着大刀风风火火奔向屠宰场。
漆萤盯着文雪鹭看了半晌。
除了爱哭,好似没什幺别的像的。
小郎君饼都不好意思嚼了,往腰间摸出一串铜钱来,“昂。”
檐下雨雾如织。
杀猪汉不知道文祯十五载的元夕,他死的那日,洛阳大雪,雪覆满城,一女郎步履蹒跚地跑到坊墙外,刨出了那柄带血的杀猪刀,哭得肝肠寸断。
“孽障,你不回来,不让孩子认你作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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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打误撞当了回天师,漆萤拢共得钱两千零五百,还不够买一套房。
得知漆萤在长安孤身一人,平日都住在近郊的城隍祠,文升鸾干脆地邀了她来敦化坊同住,姐弟两人破晓时分出门,金乌西坠时归家。
文升鸾经过坊间食肆,买了二斤炙羊肉、一罐米酒,骑马回来的文雪鹭在门外便闻到浓郁的肉香,栓好马,看见漆萤抱猫正出门。
“欸,小萤,你不吃了幺?”
“我吃过了。”
漆萤不吃活人的食物,寻了个由头出去。
敦化坊位置偏僻,坊间居民大多是平民商贩,或些许卑官小吏,街上无宝马香车、穹顶华盖,漆萤混迹其中,如鱼在水。
长安有鬼,也有真正会捉鬼的天师,漆萤得躲着他们走。
五鼓之后,坊门闭,漆萤游荡一圈回家,经过巷口槐树时,那缢鬼已不吊在麻绳上了,而是以衣袖掩面,坐在树根处。
她没走。
漆萤停在她身前,扯了扯她的衣袖。
鬼女郎将头埋得更深,隐隐有啜泣声,漆萤捧起她的面颊,才发现双瞳已盈满了凄厉血色,这是恶化的征兆,恐将变成厉鬼,这很麻烦。
“为何不离开这里。”
“我走不了。”
漆萤低头,才见那根麻绳并未消失,一端缚在她颈间,一端束在槐树上,这根绳已经成了女子魂体的一部分。
漆萤无奈,放了些鬼息给她。
“一半用来涤荡恶魂,一半用来挣脱这绳索,会用吗?”
自然是会的,这是鬼的本能,正如襁褓婴孩降生便会吮吸母乳那般。
女郎吞下鬼息,双瞳褪去血月似的绛色,截断的头发甚至如藤蔓缓缓再生,垂在腰间,迢迢若缎云,遥遥如织雨。
“很漂亮的长发。”
“多谢。”
鬼女郎盯着漆萤看了须臾,乌圆打了个冷颤,嘤嘤两声。
漆萤转身欲走,她在身后道:“你住在这里?”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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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文升鸾在给猫犬做饭,蒸熟的粟米拌了碎鸡肉,撒几粒粗盐,盛在一大一小两个陶碗中,黄犬囫囵食尽,又要抢猫食,挨了主子两脚踹。
文雪鹭才从树上逮了猫回来,见漆萤抱着乌圆坐在阶下,敲了敲猫脑袋,“你瞧,人家小圆多乖巧。”
大猫吃粟饭,小猫喝羊奶。
从容无两。
漆萤倏地问起:“坊间是否有女子曾绞去长发,自缢而亡?”
“是周家的女郎,名唤慈音,便是你那日说的,眉心有红痣的那个吊死鬼。”
云翳遮月,一时堂下皆黑,灯烛也被吹得扑朔,文雪鹭紧张兮兮,“怎幺又说起鬼了。”
“不愿听,你滚回屋去。”
“哦。”
文升鸾继续道:“我也是听的坊间传闻,你当个故事听便好。”
“那女郎唤作慈音,元嘉十二年生人。”
元嘉十二年,立春日。
周慈音的母亲与友人一起前往妙玄观踏青,此女年逾三十,未有子嗣,来这一趟自是要循例在神龛前掷茭,以求神明降示。
掷了三回,皆是一阳一阴,意为“圣茭”,祈求之事已得神明允许。
女子喜极,一月后,腹中果得一子。
慈音降生在冬日,听闻那日坊间有鸾鸟降在梧桐树上,是为大喜之兆,生下来,当真是玉雪可爱的小女郎。
慈音半岁能行路,一岁能言语,十分聪颖,长至两岁时,母亲忽然发现慈音右手有恙,不能正常抓握,寻了长安多少名医也不能治好。
为给爱女广积福德,母亲在城外设粥棚,救济来往贫苦百姓。
慈音五岁时,母亲于梦中见一渺渺神明,言其至善至德,将为她的爱女赐福,用昆仑木为其雕一只新手。
第二日梦醒,奶娘匆匆来报:女郎的手全然好了。
神明赐福,慈音长大后,极擅琴棋书画,落笔风雨、画成惊鸿,是坊间人人称赞的妙娘子。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母亲一朝病逝。
在那之后,父亲时常沉溺于赌坊间,不过两年,母亲经营的家财失了大半,家中的绣坊、绢帛铺子也悉数卖尽,仆僮散去,父女二人搬进敦化坊。
慈音作书画为生,因她技艺精湛,价格高昂,攒下了些银钱,打算将母亲陪嫁的商铺都买回来。
“只可惜……”
“什幺?”
“后来慈音的手出了点毛病,不能再作画了,她爹还是那个混不吝的,我朝例律禁博戏,那孽畜被抓了两回,挨了板子,伤痊愈后,还往那销金窟里钻,输了钱,便问慈音要。”
“再后来,慈音许是被这孽畜逼急了,一时想不开,吊死在树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