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没什幺大碍,打了一晚点滴,第二天下午就出院了。我下班后,给了帮他叫救护车,又陪他一个白天的漂亮姑娘五百块钱。
秋天冷,姑娘穿得也单薄,在冷风里抖,说是太忙没时间买厚衣服,过几天直接拿羽绒服出来穿。我说现在流行网购,你上网买,不行让K买了给你送去,K一天到晚也是闲着。
那哪能麻烦你们,姑娘连连摆手。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她人挺开朗,话里话外说自己也是在北京读的大学,回老家没工作,现在只能北漂。我一眼看她在撒谎,不过萍水相逢,自然不必拆穿人家。
和姑娘道别后,K说他想去长安街走走,我左右没什幺事,就陪他一起。自从他父亲去世后,他总是挂着脸,不太笑。长安街车水马龙,巨大的红色的天安门城楼远远耸立着,伟人在巨幅油画上微笑。
那城门楼告诉我们,中国人民大团结万岁,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我对K开个玩笑:“你看,古人说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其实天上人都住在地下小洋楼里,我们平民才拼命往高楼大厦里钻,不接地气。”
K难得笑了一下:“阿哥,我身体不好,拖累你了。”
“熬夜玩魔兽玩的。越说不好越不好,能吃能睡哪里不好?”我摸了摸口袋,又开始抽烟,似乎吞云吐雾能缓解一些精神上的危机,“别叫爷爷奶奶担心。”
“哦,我知道了。”他垂下脑袋,手机屏幕亮了,是他和他爷爷奶奶爸爸的合照,“昨天我腿疼,想去看医生,刚下楼胃病犯了。”
我像真正的哥哥一样揽过他的肩膀安慰他:“没事,有我呢。明天我们去看医生。”
K本来不瘸,也不沉默,他和我在同一间大学读法律,很热心社会公益。记得几年前,他老给在北京讨薪的民工写诉状买车票,的确帮到一些人,也没少被骗钱。
前年冬天,他假意邀请我一起去蒙东故地重游,其实是偷偷为我们俩长辈的事上访递信。出事的时候我正在酒吧玩,只觉得右眼皮老跳,冷不丁一个电话陌生打来:号主出事儿了,拉到人民医院了,你快来吧。
我一听吓得腿软,匆忙往医院赶。一路上,出租车轮子老打滑,司机怎幺都不肯开了。我哭着求他,差点跪下来磕头,还好东北人大哥好心,把我送过去。
医院里乱得像菜市场,我找到孤零零躺在角落的K,还费了点功夫。天寒地冻,他身上只有一件衬衫,紧闭着眼睛,额角的血都干了。护士给他简单做了包扎,余下的要等我交钱才能处理。
他妈的你们快救他,你们站着看什幺!我是家属,我签字行了吗,求求你们了!我边缴费边吼他们,差点因为寻衅滋事进去。我在手术室外不吃不喝坐了六个小时,一直到K从被推出来,整个人都还不清醒。
医生说,他浑身骨头断了七八处,右腿膝盖粉碎性骨折,脑子里还有淤血,不知道什幺时候能吸收完,先住ICU,一天三千块。
三千块,把我拆了器官当零件卖也没这幺多钱。我先缴了一天的,掏出手机往香港给K爷爷奶奶打电话,接通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难道要我说,我爸爸害了你们儿子,我又害了你们孙子吗?谁叫他去上访,谁叫命运他妈的这幺折磨我们。
一番折腾,幸好没死,只是他身体不好,不能再学法,转了专业到文学院。我想他毕竟二十出头,小心养着也总能复原,可K不这幺想。受伤后他陷入了一种沉郁悲怆的心境,经常一个人闷着。
有时候他对我说:“阿哥,他们把我拖到面包车里打,看我快死了,怕承担责任,又把我从天桥上扔下去。但我不会死,我一定要活到我爸爸的年纪,看那些人死在我前面。”
萧瑟的秋风吹着我们,人间已和习惯于赞颂天安门的时代大不一样了。
“你最近工作怎幺样?还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吗?”武警站岗的花坛前面,K突然问我,“昨晚爷爷奶奶打电话,想要我们回香港,奶奶想你了,问你有没有交女朋友。”
虽然是异父异母的兄弟,但我们之间话不多,我没告诉他我嫖宿官二代富二代红三代的事,不过我猜,他幷非全然不知。
“嗯,再等阵吧,大陆还是机会多些。你怎幺不回去?”那时候我和K说不清我为什幺要留在北京,或许我能找到当年害我爸和他爸的恶人呢?高干圈子消息灵通,总能听到什幺。
口袋里手机震动,是赵新杨,我用赵晓荷买给我Iphone4s接起来:“怎幺了?”
他在电话那头说:“今晚要不要来我家吃饭?我大哥之前也在国资委,他想见你一面,我推荐的。”
我走几步,避开K:“呀,你要公开出柜了?”
“宋玉明,你对我家人尊重一点行不?”
“开玩笑罢了,你家在哪里?我打车去。”
“到时候我来接你,挂了。”
小轿车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飞驰,转进一条巷子,军区大院生活的面貌在我眼前徐徐展开。与我之前脑海中想象的不同,这里的一切幷不奢靡,低矮的小楼房连成片,甚至有些平淡的温馨。
车开进铁门路过两个站岗警卫员的时候,赵新杨指了指那边空着的停车场:“小时候我爸老不在家,我喜欢在那里用粉笔画画,但我妈比较严,她希望我多看点书,学点英语。我的英语是跟大学生保姆学的,后来这保姆成了我某个伯伯的续弦。”
我笑笑:“我英语是跟我爸学的,他是初中英语老师,八十年代末在北京上学。”
突然,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赵新杨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叔叔没留北京呀?”
“人人都说天堂美——”我哼了一句跟奶奶学的红歌,“怎敌我洪湖鱼米乡嘛。”
“你在广州长大,那就说你不是广州的了?确实,长得不像。”
“我妈是蒙东的蒙族人。”我连忙打马虎眼,“可能杂种优势,所以长得好咯。”
“我大哥不在国资委干了之后,也去蒙东做煤炭相关,那边钱好赚。”赵新杨倚在红旗车座椅靠背上,睥睨着我,“宋玉明,我觉得你不像北大毕业当记者的。”
“像什幺?”听到蒙东和煤炭这两个词,我的思绪全飞到了我的案子上,只能用少得可怜的注意力来应付赵新杨了。
他眯起眼睛:“有时候像胡同里的二流子,有时候像诗人。”
“我操,你别擡举我了。”我哈哈大笑——车停下了。
进了门,小楼的陈设简单清雅,格局却宽阔。我洗手后坐到餐桌旁边,厨师已将菜烧好了。鱼虾,白灼羊肉,各样水果,几道时蔬,都不起眼,不过比寻常人家做得精致些。我们先在餐厅里落座,等他大哥,赵新杨把草莓盘推到我面前:“这个比外面的甜一点,外面买不到。”
“晓荷不来吗?”我将草莓丢在嘴里,故意试探,“最近她应该不忙。”
赵新杨沉下脸:“一会儿别在大哥面前提这些。”
我知道赵晓荷的妈是某文工团出身的女明星,听赵新杨这幺说,大概是她妈被年纪不小的她爸包养,在外面生了她,不算有什幺名分,因而赵晓荷也几乎不住在军区大院里。她妈也一直在国外,不怎幺回来。
大哥为什幺要见我一个小记者?赵新杨为什幺要推荐我?那时我幷不知道。随着后来我和K深入学习了党的十八大精神,猜或许是为了拉我入伙,培养我,叫我当他赵家的白手套、传话筒、笔杆子、狗腿子等等,不一而足。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过去几个月的抵制日货运动。我说广州声势颇为浩大,几千人去市政府外面静坐,赵新杨“啧”了一声,摇摇头:“刁民,北京人还是懂事儿,有眼力见儿,闹得少,你看闹得不是山东那些地方,就是南方城市。”随后他随口说:“欸,对,你表弟现在做什幺工作?”
“新媒体,这不也是顺应国家发展大势嘛。”我一手撑脑袋,笑着看赵新杨,从他的眉毛打量到眼睛,再到鼻梁和喉结。他喉咙咕噜一下,眨眨眼睛,别过头,半晌才说:“咳咳……我看明年香港要变天……宋玉明,在我家里你老实一点。”
我正盘算着“变天”两个字从哪里来,只听一声“新杨”,一个五十岁上下,西装革履的谢顶中年男人,从门厅进来了。保姆帮他拿外套,伺候他穿拖鞋的功夫,我连忙站起来,小心翼翼观察他。
“玉明,这是我哥。”赵新杨迫不及待地为我们引荐,“哥,这是我朋友宋玉明,北大毕业的,现在在新华社当记者,不仅采访好,写文章也有点水平。”
我连忙伸出手去,男人上下打量我一番,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露出一个笑脸来,扯动眼角一道小疤:“早听新杨提起过你,我也看过你写的东西,不错。”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我的应对可以更得体些。可惜我沉浸在完全的愤怒和战栗中,几乎要拿起玻璃烟灰缸掷在他脸上,把他一点点打成肉酱,再剁碎了喂狗。害死我和K爸爸的杀人凶手,居然现在站在我面前了。
我太幸运了……我太幸运了……他们都姓赵,都在蒙东干过……我怎幺没想到呢?
平心而论,我卖得次数并没有那幺多,居然叫我瞎猫碰上死耗子,就这幺歪打正着了!
十年了,我长大了,他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他。当年在蒙东,一个军委的车牌,一张军官证,又是国企副总,多幺逍遥,多幺威风!满城的夜总会,就连刚入行第一天的小姐,也知道要巴结赵总,要以赵总的指示为第一要领。K爸爸对我说,赵总那辆奔驰车,停在哪里,哪里就是最大的销金窟。
“你好,你好。”我不由自主地与他的疤眼对视。他的眼神比当年平和多了,现在看起来颇像一个闲暇时候会请和尚念经的儒商。
“坐吧,别拘束。”男人挥挥手,“你哪一年毕业的?有没有考虑其他发展机会?”
“毕业一年多了,我目前没有想好,可能回广州,可能去香港,也可能留在北京。”我点头哈腰地说,只觉得头晕恶心,站不稳,手心里全是汗。赵新杨扶了我一把,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说没事,勉强和男人聊了几句有的没的。
他的疤眼一直盯着我,我按捺着自己,一遍遍说,现在报不了仇,报不了仇,如果现在杀人,一定会牵连K。具体说了什幺,我现在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眼角的疤,不停抽动着。他这张脸,十几年来一直出现在我的噩梦里,伴随着那条浅白色的疤痕。
八点钟,饭局结束。
赵新杨开他自己的奔驰商务车送我到K租的套二小区,我手里还拿着他大哥的名片。某煤炭资源央企副总,就是他了……他已经从地方升回中央,而他的弟弟赵新杨,年纪轻轻,也已经是国资委某办公室的成员了。
我想着他一家的境遇,又想起我和K的,心里格外凄凉,像被千把刀捅穿了一样。
“你发烧了。” 赵新杨把车停在路边,“咔哒”,解开安全带,回身探探我的额头,突然坏笑起来,“原来我大哥这幺吓人呀。”
我没看清他的表情,昏昏沉沉地说:“嗯……可能见风感冒了,你帮我按门铃吧。”
“不急。”他打开驾驶室的门,又进了后排。
不多时,一条湿热的舌头贴在我脸上。赵新杨抓住我的阴茎,开始摩挲。我这病发作得突然,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看着他在我面前跪下来,脱掉我的裤子。他的脑袋夹在我两腿中间,开始舔我的腿根和性器,他刚才喝了点酒,脸上有点红:“我想你了,你好热。”
我勉强睁开眼睛,赵新杨的脸和他大哥赵新柏的重合了,大概有百分之六十相似。
“你疯了,新杨,我不太舒服。”我拒绝他,“现在真的不行。”
他摇摇头:“我就是疯子。”
“哪来的小孩?疯狗!你爸是自己摔下来的,关我屁事!你爱找谁找谁去!”当年,赵总很自然地大发雷霆,让打手把我扔出去。
打手提着我的领子,恶狠狠警告我:“赵总今天心情好,不然给你扔了那个焚尸炉里去,骨头渣子都喂狼狗。”后来回想起来,其实那时候幷非赵总心情好,只不过是打手不忍心杀一个初一学生,良心发现罢了。
我爸死了,我再次变成孤儿。从赵总办公大楼出来,我沿着萧条的锡林郭勒大街,一直走到天黑。直到一辆车在我面前停下,K的爸爸从车上下来抱紧我,给我披上一件厚外套,用他很浓重的港普说:“公道自在人心,阿明,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走,我们去吃饭。阿涛不在了,你以后就是我的儿子。”
我们去吃饭。我们去吃饭,能带我去吃饭的人都死了。我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来,擡手,给了赵新杨一巴掌:“不要脸。”
这一巴掌打得不重,赵新杨捉住我的手,咧开嘴笑。他又放下我,一手掐我的脖子,另一只手去揉捏我的乳头,嘴舔我的眼泪:“哭了吗?不痛,继续来,我为了你这张脸当疯狗也愿意。”
略微缺氧的感觉弄得我很舒服,阴茎勃起了,乳头硬得像两粒豌豆。我不愿让自己再受这种羞辱,费力推开他,提好裤子:“我难受!你不想让我死,就给我停下。”
“操你妈。”他显然被我扫了兴,勃然大怒,冷冷地穿戴整齐,“你装什幺蒜?真以为你是什幺贞洁烈女?千人骑万人睡的婊子。”
“我妈早死了,你滚蛋吧。”我顺手打开商务车的车门,冷风一下子灌进来,赵新杨伸手拉我,我一下子甩开他。想到他白天在“为人民服务”的部委办公室人模人样,现在在我面前时而摇尾乞怜,时而色厉内荏,我就想神经质地大笑。
“哥!”过了一阵,他又追过来,“我不知道你家情况,我不该这幺说你。”
我不理他,快步走向单元门。路灯黄澄澄的,K正在楼下健身器材上打太极,一个高个子的漂亮姑娘坐在小孩玩的摇摇椅上。两个人你来我往,聊得开心。我眯起眼睛看过去,那姑娘正是昨晚打电话叫救护车的路人。
“阿哥?”K看见了我,难得笑着冲我挥手,“食咗未呀?”
“吃你个大头鬼。”
我骂K一句,逃也似的上楼,躲进了浴室,扔掉所有的衣服,企图洗掉赵新杨的口水。可惜今天阴天,太阳能没用,花洒里的水是冷的。我呆呆地坐着,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
我要毁了你们,我不停地想,就像你们当年毁了我和K的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