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金都克与夜游肠茴城(四)

「客棺,您要的一大一小两碗白饭,清蒸鳕鱼、红烧小卷、蟹黄汤包,全数到齐喽。」

两位跑堂抓着枣红色餐车的拉把,推到苍墨琴旁边,一位两手不停地端菜上桌。另一位负责收拾残羹冷炙,稍作桌席上的局部清洁。

店小二还没上完菜肴,苍墨琴便抢先动筷、大口大口扒饭,伸手夹菜嚷嚷着:「师傅吃饭,,快吃吧──您不饿吗,怎还没动筷?」

赤霜华斜睨着腮帮子鼓鼓的苍墨琴说:「你两天没吃饭么?」

「不是,我得吃饱点,晚上还得跟师傅练功呢......」苍墨琴扒两口饭,再夹一只蟹黄汤包塞入嘴里。

「练功?你什么意思,有什么功夫要晚上练的?」赤霜华斜睨身旁这个居心邪恶的坏徒弟。

「什么练功,师傅您听错了吧,我没说要练功啊。都怪我吃得太急,嘴塞一堆东西,说话呼噜呼噜的,才会让师傅误会。」苍墨琴咀嚼汤包,对杏目圆睁睨着他的娇俏师傅,解释:「您别老是惦记着过往,尤其是刚刚三秒前的过往。」

「最好是。」赤霜华见店小二忙完上菜,推着餐车离开后。发现附近几桌的顾客,除了十几公尺远的剑嚣跋扈区,与他们背邻的蜥蜴人和钱庄打手等两处有人在位以外,其余都跑去更远角落圈的「干架俱乐部」那里煽情叫嚣。

「师傅,这给妳。」苍墨琴夹一捆海带到赤霜华的碗里。

「师傅,妳喜欢的蟹黄汤包。」苍墨琴又夹了一只汤包,放到她快被填满的碗里。

「师傅,小卷好吃耶,给妳。」苍墨琴夹起两条小卷,塞入她小碗里的菜山山腰中。

「现在是怎样,大胃王比赛?肥猪品鉴会?还是你自己要吃的?」赤霜华望着徒弟,手指点着溢碗饭菜,没辙说道。

「抱歉抱歉,手感太过丝滑顺畅,停都停不下来。」苍墨琴赔着灿烂笑容,伸筷将她的杂菜山丘拨回自己碗内。

忽然间,整家客栈莫名热闹起来──角落「干架俱乐部」陆续有酒客加入斗殴,纷纷拿起圆凳和长凳开打。两名斗笠蒙面人合力擡起一位劲装大汉,朝雕花槛窗抛扔出去,撞破框架窗扇、摔到栽种郁金香、风信子的小花圃上。

一位挽袖卷裤管的头巾脚伕,旋身上踢,将举瓶偷袭的胖壮酒客踢到浮身倒飞,“砰”一声砸垮一张碗盘未收的四角方桌;许说书被两个劲装汉子一人抓住一条手臂,拉他去撞柱。

「你们这群垃圾高利贷,让你们瞧瞧我们三流内功的『硬鳞化』。干掉你们,债务就一笔勾销了!」

两名布衣蜥蜴人扔掉写字版,弯臂发力、身上墨绿疣鳞一阵抖动,通体泛起油亮亮的金属光泽。钱庄一票打手立刻咒骂拔刀,踩凳踏桌、跨越案面,齐齐跃下,对着硬鳞化蜥蜴人一阵乱砍乱砍乱乱砍,劈出一连串冗长迸火花的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很叮当的劈钢声──

反倒「剑嚣跋扈区」斯文了许多,起因是悬赏榜「剿灭鬣狗山匪团」案件,有一派中途离开,待到案件完结,该派又厚脸皮的回来追讨一杯酬劳羹。两派弟子相约客栈谈判,和平进行出力比例的辩论。谈不谈崩,仍未有结果。

八名店小二围坐一桌,捏巾擦汗、喝杯闲茶,好整以暇的观看厅中大乱斗。客人爱打,就让他们打个尽兴,所有毁坏物品、时间成本皆由参与者买单,店家没什么损害。赖帐者,自有官府处置,光是「太阳战服」、「追魂手套」这两样捕快标配,就足以摆平七成武林人士。

不管哪一类智慧物种,不管人数多寡,结局都一样。巅峰者以上的人,自有相应装备器材对付。上宾层级的族群,朝廷更是抢着买单,且出手阔绰。

「吼──(苍兄弟,你们方才商量去留时,我不经意听到你们有一点经济上的困难。正巧,我有一件东西想找人帮忙。凭你们的力量,必能成功护送我的木箱到『钢铁花都』,酬劳是七千万。)」

「吼(二位别急着认定这是一桩棘手差事,我们会加派云龙队伍协助护送。)」

金都克扬起龙爪,探入隐于狮鬃内的银制项链,扯下一只装了四块金龙鳞片的云纹锦囊,递给苍墨琴,沉音传意:「吼(这价值两百万的四块龙鳞,是额外旅费。二位若愿意帮我,三日后来客栈七号包厢,届时会告诉你们详细情况。)」

「七,七千万!还有额外的两百万旅费?」这辈子从未碰过此等大钱的苍墨琴,瞪得眼睛都凸了。

「金先生如此看得起我们,我师徒俩即使要赴汤蹈火、横穿风暴、逆涛破浪、压灭地震,也在所不辞的将货物平安送达。」

赤霜华一听运酬价码,当即霍然起身抱拳承诺,速度猛到苍墨琴骇然一跳,态度硬到苍墨琴皮皮发抖。

他神情似见鬼般的震惊错愕,仰望贪财气势熊熊燃烧、警戒立场巨幅转舵的善变师傅。

「赫赫赫赫(痛快,赤掌门够痛快,干脆俐落。)」金都克开怀得抖须长吟,愉悦传意:「(未来若有要事相托,必定优先征询你们意愿。)」

「多谢金先生厚爱,此事就这么定了,三日后见。」赤霜华给自己盛上一碗鱼汤,举碗邀饮:「小女子先干为敬,请──」说完,她捧起鱼汤一饮而尽。

苍墨琴惊得歪身四十五度角,愣愣仰望牛饮鱼汤的赤霜华。心想,师傅平常跟冰棒一样冷酷,没想到竟有这种豪杰型猛将姐的一面,真是......白雪不可冰量乎,冷傲不可算寒也。吾人愚眼昧心愚,刻板印象刻至死矣。

「赫赫吓(一言为定。请──)」金都克伸须卷杓、盛碗鱼汤,倒入龙口,真诚回敬。

晋翠芬也卷杓盛汤,干碗致敬。

苍墨琴匆忙举碗豪饮,免失礼数。

这场奇妙的临时小宴,在宾主尽欢的愉快氛围中结束。

当他俩汤足饭饱、踏出客栈之时,厅堂东部的酒客大乱斗,还在打。

每逢年度国庆月,多条大街总是人潮汹涌灯火通霄,路边充斥各种流动商贩及卖艺表演。例如:廉价首饰和廉价服装的帆布地摊、现制棉花糖或甜饼咸饼的小推车、肩扛扁担箱柜兜售「锅碗瓢盆、刀叉汤勺」的挑担贩、拉胡弹琴献唱的、杂耍卖艺的、捞金鱼乌龟的、街头素描......

俩人各买一支蓬松棉花糖,在热闹大街上走走停停。有时驻足野台戏子前、有时逗留摔角擂台下、融入群众观看胸口碎大石并跟着人们抛洒钱币作打赏、为金发旗袍高挑清秀的外国歌手鼓掌喝采──直到街尾一段路边石灯黯淡昏光的住宅区,炫目嘈耳的纷乱影音才消散了些。

「那位歌手的名牌是......唐采虎?对吧。唱得真好。」苍墨琴将棉花糖竹签折成数截,塞入路边掀盖垃圾桶内。「但要跟师傅比,仍差上一大筹。」

「你别瞎说。人家能把汉语练到流利通顺,又能唱得优美动听,我可比不上。」赤霜华将掰断竹签丢进垃圾桶。「我外语交谈还行,若要高歌一曲,那就是打结走音唱不完的情况。」

「师傅的看法只是其一而已。您细心观察,这嗓音曲子一好,人们不管能否听懂歌词字句是何意思、何国语言,照样沉醉赞扬带起流行。所以您无须念词准确,从头到尾哼哼啦啦没偏离旋律,照样可以火遍全世界。」

「不过师傅真要开唱,我肯定捣乱......因为,师傅的嗓音是专属我一人独享。」苍墨琴摸摸喉咙,重咳两下,粗嘎说道:「他人要听,只会听见我的炸耳怒吼!」

「恶霸熊,迟早被人剥皮作熊毯。」赤霜华忍着笑意,薄斥两句。

「要扒,也仅限师傅能扒。师傅如果反对......」苍墨琴噘起嘴唇、弯下面庞,往身畔漫步并行的赤霜华徐徐凑去。「弟子只好运用三寸不烂之舌晓以大义、动之以情的客观辩论,耐心说服反对意见。」

「肉麻死了你,靠那么近作啥,不觉得热吗?」手肘顶开压身熊躯的赤霜华,狠狠白了他一眼。随即转过脸容,掩饰心头甜滋滋的笑意。

她有好一阵子没这般开心忘忧,分离多久,落寞便有多久。纵然集训期间有会客日可相聚,但仍远远不够她稳绪所需。水仙宫的凋零困境,总是挑在孤寂夜晚里,如阴险毒蛇般悄然啃扰──上代宫主传位给她之后,便云游四海、音信杳然,令她无所适从。

她会教人不会经营,旗下剩存几间规模不大的店铺,在她手中苦撑数年,依旧改变不了歇业转卖的命运,长期过着四宫接济的日子......那段时期,每夜就寝前,她会站在房外阳台上,依凭花栏仰望苍月,苦思种种方法重振水仙荣景。愁郁度日,衰败压心,自责愧疚与茫然无力成为甩脱不掉的灰暗色彩。

当宫中弟子因门派愿景堪虑、前途无望,而一个接一个求去──夕阳斜照「水沐昭昭楼」,穿透门扇櫺窗,印下栅栅光布在广阔地禢上,却只映出空旷无人烟的寂静大厅,四列熄灯哑火的伫脚烛台──是何等悲凉萧瑟......唯一没走的、唯一支持她的,是脸上缀着一双熠熠如星的奇特眸子,仍旧朝气十足凝望着她的顽熊徒弟。

「想起过去了?」苍墨琴壮臂一舒,紧搂她不自觉挨靠过来的绵软腰肢,柔声轻唤。

「嗯。」赤霜华神情呆滞,沉浸过往。香肩深深倚入夫君厚实的右胁处,白皙玉手下意识抓起环搂她腰肢的大手,慢慢往她自个儿胸口上带去,就好像着凉拉拉被子那样自然。

「别想了,我们不正在着手实践了吗。全神贯注地去做,昔日昌荣必能更快回归。您这样不专心,可是会拖慢步伐,延长目标路途呀!」苍墨琴看着半枕他胸膛、深陷回忆的呆媚师傅,温言劝解。

「嗯......」她目光朦胧迷离,魂不守舍应和一字。

「师傅如此冥顽不灵,莫怪弟子施展『大,神魂恢复术』喽。」苍墨琴一说完,低头重吻她的泽润朱唇。

岂料,他还没吻上,胸肌蓦然传来一阵剧疼,痛得他擡头挺胸、龇牙咧嘴的猛抽凉气:「嘶──师傅,别捏了。很痛阿。」

「你休想趁虚而吻,都讲守规矩点了,还要毛手毛嘴。」脸蛋俏红、美眸泛春的赤霜华,一把推开苍墨琴,拉拢身上凌乱敞开的芳郁襟口。「什么『大,神魂恢复术』,你哪学来的花样。」

「人家只是好心帮妳稳固心神嘛,这样凶人家......」苍墨琴委屈嘟嘴,可怜兮兮的辩解。

「滚远点,娘娘腔,我不喜欢娘娘腔。」赤霜华笑骂喝斥,推了苍墨琴一把。「正事要紧,还不走快点!」

「被妳这么一推,伦家腿软了啦。」苍墨琴晃着肩膀,软着双脚一拖一拖地往前跑去,领先一小段距离。

赤霜华摇头轻笑,迈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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