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第一次见面好像也是在夏天。
那时刚过中考,一中的物理竞赛项目如往年一样,在招生名单里挑选苗子——从初升高的新生中抽出百余人,组织了一场闭卷考试,前五十名可以进入暑期竞赛培优计划。
那年参加的人特别多,沈知周考了第一。
一中对学生管理从不藏着掖着,连座位都按照成绩排名。组号、排位、讲义、安排,全都公开张贴。她的名字在所有名单第一列最上面,位置是“第一组第一排”。
开班报到那天清早,天还未完全亮透,空气潮湿,整栋竞赛楼因假期关闭显得冷清。沈知周径直推开三楼最角落的教室门。
她穿一身合体的蓝白校服,扎着高马尾,扣子系得一丝不苟,背着一个深蓝色的碎花书包。
沈知周很快找到写有自己名字的座位,在第一排靠窗处安静坐下,拉开椅子时小心地没发出声音,然后从包里抽出一本《理论力学》。
封面厚重老旧,纸张泛黄,有些角落还有压皱,是她从父亲书房柜子里翻出来的,那是她这段时间的暑期阅读目标。
她目光沉进页间。
教室逐渐热闹起来——男生女生三三两两走进来,有些人在走廊碰面便打招呼说笑,有人抱着讲义兴奋议论哪套试题最难。位置逐一填满,只有她身后的椅子一直空着。
直到十来分钟后,那道后门被砰地推开一声,外头的日光闯进半块。一个高个子男生闯进来,脸上带着肆意的笑。
他走得潇洒,又像故意制造动静。
男孩身形挺拔,面容俊秀,一双眼睛在燥热夏日里显出偏执的明亮。
红白撞色球鞋、随意搭着书包肩带的手臂、和不受拘束的笑意,全不合这竞赛氛围,却意外鲜明。
男孩环顾四周,跟每个角落打招呼似的,一边走一边说话。
“哎,我好像在分班群里见过你——你是初三七班对吧?”、“你们中学今年也来了啊,我以为只有东五那边推荐了名额。”
最终,她听见身后椅子拉动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肩膀被手指轻轻点了下。
“嘿,你好!”清亮的声音响起,“你是这次考试的第一名吧?”
沈知周慢了半秒,才转过头来,点了点头,“嗯,运气比较好。”
男生侧身趴在桌上,对着她翻开的书看了一眼。
“你也在看四大啊?”他似乎兴致盎然,“不过我觉得《理论力学》挺无聊的,《量子力学》才有意思。你要不要试试那本费曼讲义?我可以带来。”
沈知周眉心微蹙,看了他一眼——那张脸少年感十足,笑容里透着近乎狂妄的自信。
她不太懂他为什幺要讲这些,也不清楚这算不算在炫耀。
恰好这时老师推门而入,一声:“大家坐好。”救场的时机恰到好处。
讲台上站着一位个子不高的小老头,深色的夹克领子略有泛旧,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咳嗽一声。
“同学们,我姓吴,吴承恩的吴,叫吴幼生。”他着挑了挑眉“在一中教了三十多年物理。你们要是谁在市赛省赛拿不下奖,嘿,那我今年可真要丢脸喽。”
前排一两个男生忍不住笑出声。
“笑什幺?不信我能把你们打磨出来?”
有人小声说:“别磨成渣渣了。”
吴幼生拍了拍讲台,眉眼一扬,“信不信另说,咱们得先互相认识。按名单顺序,一个一个来自我介绍。”
教室一时间泛起轻微骚动,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第一组第一排,从你开始。”吴幼生念道。
前排最靠窗的少女起身。
“我叫沈知周,这个名字是我父亲取的,典出庄子《天下篇》——‘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他是一名物理教授,从小对我说:‘求知即修行’。”
讲台上的吴幼生眼神亮了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知周——这名字取得好。”
她垂眸,“谢谢老师。”
紧接着轮到她身后的江寻。
椅子被拉开,动静刻意地比其他人稍大一点。他懒洋洋站起,朝前一步。
“我叫江寻。”他说着将手插进口袋,斜倚在桌角。
顿了一秒,他忍住笑,继续道:“‘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的寻。”
全班先是一愣,随即哄堂大笑。前排男生捶桌后仰,“你这也太会凑热闹了吧!”
吴幼生也没忍住笑,“沈知周的名字是有出处,你这——牵强附会啊!怎幺?人家说一句你也要对一句?”
江寻耸耸肩,漫不经心道:“毕竟第一名嘛,我跟着她呼应一下,也算合情合理?”
几声起哄再起。
“哗众取宠。”沈知周轻轻咬了下唇,在心底评判。
然后,干脆利落地,将他的声音关掉。像掸去一粒不合时宜的灰。
她不知道,那灰后来成了埋进她日记页角的一根线,也不知这场课堂之外的博弈,将缠绕整个青春至末章。
可此刻,她只是翻过新的一页,把注意力从喧闹的教室调回那堆布满公式的讲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