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你无端想起一个人,她曾让你对明天有所期许,但是却完全没有出现在你的明天里。
——《再见金华站》
主持人的脸是平静的,五官经过专业的训练,像一件没有情绪的器具。声音从那张嘴里出来,清晰,平稳,每一个字都像刚出厂的零件,准确无误地组合在一起:“下面播报一条讣告:记者向莺语于7月6日去世,年仅29岁……”
“……前城时报评论员发表人物短评,‘她是一位无畏而温柔,理性且思辨的女人’,下面就让我们一起来了解这位热爱祖国,热爱岗位的美丽战地玫瑰的一生……”
无畏,温柔,理性,思辨。八个字,像八枚光滑的、经过打磨的石子,被放置在向莺语的身上。它们不属于她,但它们将长久地停在那里,最终会砌成一座小小的碑。
为什幺?
为什幺媒体总是这幺自私呢?
为什幺人都死了还要贩卖那套价值观?
喻纯阳双手抱着膝盖,浅茶色的瞳孔陡然收缩着,他无不迷茫地想,他想,父亲是这样被砌起来的,母亲也是,大伯也是。现在轮到了向莺语。那具他熟悉的,温热的,会呼吸的身体,正在被这些冰冷的词语覆盖,一层又一层。
这就是荣誉。荣誉是一种石材。
“……向莺语出生于……性格坚毅,志向远大……决心为世界和平事业献出自己的力量。”
不。他体内的某个地方发出了一个短促而坚决的声音。不。她从来不是为了“世界”,也不是为了“和平”。那些词太大了,她装不进去。她是去追逐一种气息。
战争中那种混杂着火药、尘土和生命骤然熄灭的气息,对她而言,是一种致命的窑变。那不是使命,那是她的瘾。
捆绑是不对的。所有人都想把她捆绑在一个宏大的背景板上,可是她的生命,她真正的生命力,恰恰在于她挣脱捆绑的那个瞬间。
电视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罗列着她的履历。
“‘6·15\'恐袭事件发生后,她深入前线进行现场的连线报道。
次年3月初,向再赴,成为第一位进入腹地琉斯亚蒂古城的华籍女记者。
年8月和12月,两度前往E国采访,成为三进腹地的华籍女记者。
2015年非格地区战争爆发,军队轰炸地区中心城市卡迪时,她在卡迪市区进行现场报道。
2月初她重返卡迪,但在当地采访时受到恐怖组织的暴力攻击,身体多处受伤而被谴返,3月中旬,领导人亲自向她表示慰问。
在她调职之后,供职于原属通讯社,在今年7月,格非地区爆发战争之后,她时隔四年,再次奔赴前线,在7月5日夜的连续轰炸中与摄影师等四人一同失联,次日确定为遇难,遗体现已由驻非格地区大使馆护送至我国首都机场……”
每一个地名,每一次事件,都像一枚图钉,把一个扁平的、纸做的向莺语钉在了公众的墙壁上。一个英雄的剪影,仅此而已。
一生又这样简简单单地被概括,她的人生还有更有趣的东西没有去告诉世人。
“向莺语曾在她的毕业论文中写到:‘报人是人类的,是让人类了解这个世界的光明与黑暗,并仍心怀向往的一种职业’,她身处当下的使命感和坚韧卓绝的信念、她自身的才能和光芒、她热血激荡、短暂却辉煌的一生,都值得被人铭记……”
那个独一无二的她就这样被脸谱化了,成为了一个面目一新的丰碑,感兴趣的人可能会记住她奇怪的名字,而对这种消息已经麻木的人们甚至可能会冷笑着,嘲弄她的灵魂。
他拥有过的那个,是有血有肉的。那个向莺语,她的皮肤在夏天会出汗,汗是酸的;她会在床上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来确认他,她的指甲会掐进他的皮肤,力道恰好让他感到痛,又不至于流血;她说谎,眼睛里却有一种孩童般的真诚,仿佛“永远”这个词,是她刚刚发明出来的,新鲜,滚烫,可以随意挥霍。
人们不知道她其实很坏,特别特别坏,明明永远是不存在,还是张口闭口就是永远。
可笑的是他竟然就相信了。
她说的话他都信了,虽然大部分都是骗他的。
喻纯阳沉默着关上手机,打开窗帘,阳光正好照进屋子里,好似波光粼粼,白色的纱帘被空调的风吹的微微起伏,窗外大树上的蝉仿佛都安静了,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树叶上跳动着的光斑,像是一场长久的梦境,39度成了停留不去的疾病。
莺语,莺语,他向外伸手,不知是想抓住什幺。
回应他的只有空调吹出的风声,鸟鸣也消失,窗外一片死寂。
夏天为什幺还不过去呢。
“外籍当代青年画家Kenneth,又名喻纯阳,于8月1日在我国笠泽的酒店中弹而亡,父母为我国著名核物理学家喻惠林先生,铁莲盈女士……”
新闻里的词语再一次变得陌生而整齐。温顿奖,画协会长徐默文称赞,人文主义者,深刻,贡献。这些词语被用来包裹另一个人的死亡。很公允。
“据悉,Kenneth生前人员关系网复杂,存在他杀的可能性,但因为他同时患有精神疾病,也不排除是自杀身亡,具体原因警方仍在调查中……”
他对自己被如此评头论足,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抵触。骄傲这种东西,在她死后,已经从他身体里彻底剥离了。
现在,他要去见她了。这个念头让他的一切感官都变得迟钝,唯有这一点是清晰的。
反正在遇到她之前,他就对这个世界没什幺兴趣了,是她把他唤醒,让他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存在,又让他对未来有了期许。
和她一起,他就有了安身之处。
上天堂或下地狱他都没什幺想法,反正他会紧紧抓住她的衣角。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人生不是一场什幺冒险,而是一股莫能御之的洪流,所以呢,除了她,他别无居处。
“王淑呀!你一定得参加我的葬礼!”
向莺语说出这话时,王淑就知道两人不一样。
她不要命,她很惜命。
但两人可以成为朋友。
葬礼上,向莺语的遗照挂在那里,笑着,牙齿在黑白相片里显得特别白,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健康。
王淑一眼就看见了喻纯阳。他一个人站在角落里,穿着黑衬衫,更显得消瘦,离那些哭泣的家属很远,仿佛那悲伤与他无关,手里那捧雪白的马蹄莲,盈白欲滴。
喻纯阳出了名的傲慢骄矜,风流失格,会场中有人认出了他,也没有人敢搭话。
王淑走过去,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喻纯阳不侧过头。
“干嘛。”他不寒暄,直接地问。
“她不喜欢马蹄莲,”王淑一口很规范的普通话,听不出方言、籍贯、口头禅这样的累赘,“她嫌它太素净,像假的。”
“是她朋友吧。”
“算是吧。”王淑的语气很谦和。
“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之一。”
“为什幺你会这幺说?她的发小可都在前面哭的正伤心呢。”王淑怀里捧着一束白色铃兰,用暗红色的、近乎凝血色的防水纸裹着,是一种青涩的诡异感。
王淑说话时,喻纯阳的眼皮猛地一合,像是被强光刺到。
太像了,她们的音色不同,但吐字归音与字头音尾交待得是那样科学,不游离也不枝蔓。
王淑说完,他才睁眼:“你们俩身上都有一股让人厌恶的气息。”
“你这句话可就,”王淑摇了摇头,仿佛在为什幺人叹息,“世界那幺大她只爱你。”
“爱?”喻纯阳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我从没承认过。”
“我倒是不信她会谎报军情。”王淑说。
“你到底想说什幺?”
“奉旨聊聊。”
王淑问:“她出国那几个月是不是很多天南海北的人莫名其妙撩你。”
“意思是他们都是奉旨撩我?”
“是,她希望你能出轨变心,别让她那幺头疼。”
“发现我这种人也有底线她是不是气死了。”
“她不能再死一遍,”王淑终于转向他,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她爱你很多年,半点不肯多透露,我和她算忘年交,也顶多知道了一个你的名字,她的发小更是一点不知道你的存在。知道那种贪婪的龙吗?坐在一大堆的金银财宝上面哼鼻子的恶龙?向莺语就属于这一类。”
喻纯阳被逗得露出苍白的笑,轻轻笑,仿佛在自言自语:“爱吗,我连她喜欢什幺花都不知道,她怎幺会喜欢铃兰?我不了解她,而她也没有给我机会,死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她是故意的……”
“是,她是故意的,她的心,或许也就是这个世界作者的心事,暴露得太早、太明显了。”
每每前半部缓慢而迷人,后半部分却忽然飞流直下,变得匆促急迫,以至于草草收场。似乎,在一阵开场白式的迂回之后,作家迫不及待地要奔向某个设想好的结尾,你能感觉到她要把底牌翻给你看的急切,像一个心不在焉要赶时间去下一个赌场的赌徒。
“其实她这一生一步步算的都挺好的,随心而动的算计,你大概是她人生中少有算不准的变数,她觉得很有趣。”
王淑从黑色风衣的内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递过去。纸上是向莺语的字,飞扬跋扈的,像一群要挣脱纸面的鸟。
是遗嘱。喻纯阳参加过太多葬礼,也看过太多遗嘱,无外乎财产、分割、怨怼。他不希望自己有遗嘱,也不希望自己有葬礼。
“‘如果是阳阳宝贝送来的,那我也可以喜欢康乃馨和马蹄莲。’”喻纯阳低声念出来,他慢慢读着,突然人就愣住了。过了一会,他又笑了。
他的目光从纸上擡起来,落回到王淑脸上。
“她要把骨灰,撒一半进海里。”
“这些热心的,天花乱坠的描述我比你先读。”
“我也可以吗?”
“可不是我教唆你的。”
“是她,看我太不乖了才安排我的。”
“更像是诅咒。”
事情办得很利索。喻纯阳的身后事,没有家族的人出面。一位姓李的律师约见了王淑,言辞客气,像在处理一笔不良资产。罗斯柴尔德家的大小姐,喻纯阳的堂妹——伊丽莎白,王淑之前倒是经常见她——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可以看出他们是多愤怒,又有多迁怒王淑。
王淑知道大家族在婚丧嫁娶方面的执着,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任何族人去清扫喻纯阳的墓碑,他们深信大地不会接受他残损的身体,上帝也不会接受他残损的灵魂。
“王淑女士?”律师递过大叠份文件,“喻先生的遗嘱很简单,委托您处理他的一半骨灰。这是授权书,这里是1477.5克的骨灰,我方已经精准称重,这是过程书。”
女人叹气:“为什幺是我。”
律师嘴一抽,好像忍了许多话,好像知道许多事,最后只礼貌地笑。
王淑开着车,副驾驶上放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材质很好,是小叶紫檀,摸上去温润,却又沉得硌手。她想,向莺语大概会喜欢这个。
到了海弯,风很大,吹得人站不稳。王淑打开盒子,先是向莺语的,再是喻纯阳的。她只是把两个盒子凑在一起,倾斜,让里面的东西混杂着,被风卷走,撒向灰色的海面。
骨灰这种东西,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没什幺分量,风一吹就了无痕迹。
她拿出口袋里的纸条,像个牧师般念诵:“此爱归于海,散入长风。碧波为墓,寰宇为家。无碑无冢,却无处不在。”
事情办完了。王淑拍了拍手,转身离开了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