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珀莉

我叫艾珀莉

其实严格来说,这算不上我的名字,更像一个从醉酒母亲唇边滑落的、带着悔恨的残片。

关于我名字的由来,得从那片被世人称作“流星街”的污浊地带说起。

我的母亲是红灯区里一个普通的妓女。

她像墙上剥落的旧漆,在霓虹灯与阴影的交界处讨生活。

至于我的父亲,他的形象从未清晰过,只是一个在母亲醉后颠三倒四的咒骂中偶尔浮现的幽灵。

据她说,那是个曾一度要将她救出火海的男人。

就在她以为曙光将至,满心欢喜地告诉他腹中有了他的骨肉时,男人的拥抱在那一刻僵硬成石头。

沉默像黏稠的液体填满了破旧房间的每个缝隙,最后,他只用一声复杂的叹息砸碎了它:

“唉,珀莉。”

是的,我的母亲叫珀莉。

而我这个名字,“艾珀莉”,正是从那声叹息里打捞上来的、一个几乎带着嘲讽的衍生品。

那声叹息的余音还未散尽,男人便像被夜色吞噬的影子,从此再无踪迹。母亲固执地认为,他是被多出来的一张需要喂养的嘴吓跑了。

她常说,是因为爱那个男人才决定让我降临于世。

但这份爱,从未有一丝一毫惠及于我。

我成了她所有失落与怨恨的活生生的证据,一个她不得不背负的、由她自己选择的十字架。

我的存在,日复一日地提醒她,那个承诺过的救赎,是如何在她最充满希望的时刻,变成了一句轻飘飘的、消散在流星街污浊空气里的——“唉,珀莉”。

妈妈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命运仿佛给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刚赎身就被抛弃,她说:“还不如继续在店里卖呢!”

我们生活的艰难与贫穷,这几个字写起来轻巧,但过起来,却是日复一日浸在阴沟里的石头,冰冷、滑腻、看不到尽头。

母亲那点微薄的收入,像漏了的袋子,刚到手就迅速流向了房东、放债人以及那些能暂时麻痹她的液体。

即便是最劣质、呛得人直流眼泪的酒,对她来说也是奢侈品,喝不上几回。

而酒瓶一旦空了,我就成了她眼前最碍眼的东西。

每当她醉眼朦胧,或是因无酒可喝而焦躁难安时,看向我的眼神里便只剩下纯粹的厌恶。

挨揍成了我的家常便饭。

她的拳头、巴掌,或者随手抄起的任何东西落在我身上,似乎能带来一种奇异的慰藉,一种和酒精类似、能让她暂时忘却现实不堪的麻痹。

我渐渐明白,我的存在,对她而言,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伤口,而殴打我,成了她止疼的方式——尽管这疼痛,恰恰源于我本身。

为了不让自己真的像垃圾一样烂掉,我很小就学会了在流星街的废弃物里刨食。

这里的垃圾山是流动的,带着一种腐败而丰饶的奇异生命力。

每天天不亮,我就溜出那间连呼吸都觉得压抑的棚屋,融入灰蒙蒙的、前往垃圾场的人流中。

男人、女人、孩子,我们都像秃鹫,在散发着酸臭和霉味的废弃物里翻捡着任何可能换点口粮的东西:半锈的金属片、勉强还能用的零件、没完全腐烂的布料……

我的眼睛练就得像尺子,能快速丈量一件废品的价值。

指甲缝里永远塞着黑泥,身上带着一股洗不掉的、属于垃圾场的复杂气味。

这气味让我在街上被那些“体面”些的孩子躲着走,但在这里,在成山的废弃物中间,它却是我的保护色。

有一次,我找到半本被雨水泡得发胀的图画书,封面上是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穿着洁白裙子的女孩,站在一片巨大的、绿得晃眼的草地上。

我盯着看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撕下那还算完整的一页,折好塞进怀里。

这无用的东西不能果腹,也不能换钱,但在我挨完打后的夜里,摸着那张光滑的纸片,想象着另一个世界的草地,身上的淤青好像也没那幺疼了。

捡垃圾的日子让我清楚什幺东西能换回几个硬币,也让我更早地学会了沉默和忍耐,可大家的生活都是这样,没人好意思说自己更苦。

我把换来的少得可怜的钱大部分交给母亲,指望着这能让她少恨我一点,或者至少,少打我几次。

但通常,这点钱只会更快地变成她喉间烧灼的液体,然后转化为更沉重的绝望和更凶狠的拳头。

循环往复,就像流星街的天空,永远是那种挥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灰色。

那天的情况就是如此。

我蜷缩在棚屋最阴暗的角落,试图把自己缩得更小、更不起眼,最好能融入墙壁的阴影里。

先是听到母亲的笑声由远及近,那声音高亢、黏腻,带着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听到过的、近乎癫狂的喜悦。

这太奇怪了,仿佛换了一个人。

门被跌跌撞撞地撞开,一股浓烈的劣质酒精和汗液混合的酸臭气先涌了进来,然后是相互搀扶、几乎站不稳的两个人。

母亲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迷离。

她身边那个矮壮、胡子拉碴的男人,一只手紧紧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则不安分地把玩着母亲的手指,嬉皮笑脸地嘟囔:“珀莉,宝贝儿,你这手可真软……摸得老子心痒痒。”

我抱着膝盖,把头埋得更低,视线死死盯着自己露出脚趾的破鞋尖。

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反驳:骗人。

妈妈的手一点都不软。

那双手骨节突出,掌心粗糙,能打出凌厉的巴掌,带起的风都像冰冷的刀片刮过皮肤。

他们似乎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像两滩烂泥一样滚到了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床上。床板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有节奏的嘎吱声。

母亲开始尖叫,但那声音和我熟悉的、充满怨恨与毒辣的尖叫声完全不同。

这是一种愉悦的、高昂的、甚至带着点炫耀意味的呻吟。

我感到胃里一阵翻搅,只能更紧地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隔绝这令人窒息的声响。

过了许久,床咚地一声闷,母亲的喘息声近在耳边,他们似乎换了个姿势。我听见母亲用那种黏糊糊的嗓音抱怨:“轻点啊~”

就在这时,那男人的注意力,像昏暗灯光下寻找腐肉的苍蝇,终于落到了我这个角落。

他浑浊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扫,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随意。

“喂,那小崽子,擡起头来。”他的声音因酒精和欲望而沙哑。

我没动,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祈求着这微不足道的反抗能让我再次被遗忘。

“啧。”

母亲不耐烦地咂嘴,下一秒,尖锐的疼痛从我眼角炸开——她的长指甲划破了我的眼下。

她粗暴地抓住我的头发,用力向后扯,强迫我擡起头,将脸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头皮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被迫仰起的视线里,是母亲写满厌烦和不耐的脸。

“耳朵聋了?没听见吗?”她唾沫横飞地骂道。

疼痛让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滑过被划破的伤口,带来一阵刺刺的、咸涩的疼。但奇怪的是,那感觉并不算剧烈,只是“有些疼”。

或许是因为,比起即将到来的未知,这点皮肉之苦反而显得真切而熟悉。

男人眯着眼,像评估一件货物一样上下打量我,然后对母亲说:“模样还行,就是太瘦了。不过我有门路,这种半大的丫头,收拾收拾,总能卖几个钱。”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

我紧紧盯着母亲,心底里竟可悲地生出一丝微弱的期待,期待她会像我看不懂字的故事图画里那些护崽的母兽一样,哪怕只是装模作样地反对一下。

然而,母亲只是不耐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挡路的垃圾。

她扭动着身体,更紧地贴向男人,用那种令人作呕的撒娇语气催促道:“随你便!快点……别管她了,正事要紧.…….”

“正事要紧。”男人嘿嘿笑着,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母亲身上。

床板的呻吟声再次响起,混杂着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

而我,依旧维持着被扯住头发的姿势,僵在角落。

眼泪已经停了,眼角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世界的声音仿佛离我远去,只剩下内心一片死寂的冰冷。

原来,连被卖掉这件事,在她眼里,都比不上眼前的“正事”要紧。

我最后一点关于“母亲”的模糊幻想,在这一刻,彻底幻灭了。

喜欢本书,请将本站网址收藏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