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成了沉默的怪人了。
她整日整夜站在城墙上,眺望着,没人知道她的眼睛里装下的是什幺,是在看寒冬里一片片落下的雪花,还是看着那些飞走的鸟儿?没人知道。
本来就消瘦的身躯变得更消瘦,她那双灿然金亮的眼眸暗下去,真变成了“少见的黄色眼珠”。
洛芙琳曾经来找过她,但雨不见;安德烈也来过,雨更是置之不理。
她没日没夜守在那儿,甚至夜里也不肯回来,只在墙角靠着,就凑合一夜。
三四天过去了,北风呼啸的冬夜越发难熬,雨蜷缩着身子,冰冷的地面像从地狱里透出来的一样,几乎要把她冻晕。雪花一片片落在她头上,把她的黑发都盖成了白发,脸上都糊满了抹不掉的雪。
有人忽然走过来,踩在松软的雪上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雨没有擡头去看,她已经被冻得失去了知觉。
来人忽然俯身,擡起她的下巴,为她拂去脸上的雪花,“你怎幺呆在这里?想要把自己冻死吗?”
是洛伊。
她的手很暖和,但她的话却一点也不温柔。
雨扭过脸去,努力挣开她的禁锢。
她不回答,也不想见到这些人,可还是像噩梦一样。
洛伊笑笑,她脱下身上的皮毛,盖在雨身上,蹲下来跟她靠在一起。
她道:“这样的情况是我们都不想看到的,雨,洛芙琳是为了你,安德烈也是,可你还是很难过,是你出生的时候仙子们没有送你快乐当礼物吗?”
雨转过来,憔悴的脸已经瘦的不像样,她冷冷地看着还想要说俏皮话的洛伊,道:“我的出生是有谁会祝福呢?”
洛伊一时被梗住,雨从出生就被女王带走,小时候在宫中没人照顾,做奴婢十几年,还是因为安德烈要出征,才让雨加入了骑士团保护她。
她的命运是任谁都会叹息的。
“雨,不要被命运困住好吗?”洛伊安慰她。
但这句话太苍白了,和雪花一同飘下来落到了头顶,雨不去拍走这些雪花,也不去理会这句话。
空气再度冷寂下来。
终于,洛伊起身了,太冷的天,她跺了跺脚,和缓些腿上的僵硬。
“走吧。”她故作轻松,“我带你回去,想离开吗?”
“离开去哪里?”
“随便哪里都可以,只要你愿意。”洛伊把掉在嘴边的头发捋起来,“雨,我马上要去南部了,我需要一个信任的人保护我,你可以跟我一起走。”
“安德烈会同意吗?”
“为什幺不呢,她又不会想亲眼看着你死,走吧,雨。”洛伊的声音还是那样,此时竟然有几分蛊惑。
雨心动了,她一直守在这里,不仅是想要看见那天安德烈在这边到底能看见什幺,也是想要说服自己跳下去。
这面墙虽说高,但宫里的老人都说,从前有个大盗从这里跳下去没死,只是摔断了腿。
摔断了腿也好,只要能离开,怎幺都好。
但雨并不信任洛伊,她眯起眼睛,仍低着头,片刻她才擡起脸问:“为什幺会带我走?”
她的问题总是这幺多,不过洛伊有很多很多耐心,“因为我们都是可怜人,命运真是最坏的东西。”她这幺说了,雨擡头看向她,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一点点被命运戏弄的痕迹来,然而她脸上确实浮现出几分伤感来。
雨靠着墙站起来,这是她相信洛伊的信号。
说来也可笑,雨这样的小人物的信任有谁会在意呢?但她们都在争取雨的信任。
雨忽然很想笑,“你说,我要是死了,安德烈会为我流泪吗?”
洛伊被风吹得打个寒战,她里面穿的有点少,“洛芙琳会为你流泪吧。”
风马牛不相及的答案,雨笑了,洛芙琳确实会为她流泪。
她们慢慢走在路上,凄凉的夜里没有一个路人,只剩下她们这些被戏弄的可怜人,在这片白雪覆盖的地上上被命运的红线牵引着。
前面的路灯下,一个少女正在焦急地走来走去,那身少女才会穿的走线繁复华美的丝绸蓬裙指明了她的身份——可怜的洛芙琳,头上也盖上了那幺厚厚的一层雪。
见到洛伊和雨,她立即拎起裙子飞奔而来,雨微笑着张开双臂,想要接住这只惊喜的鸟儿。
洛芙琳确实这样跑了过来,只是等靠近的时候,她忽然刹住脚,而是轻轻扑进雨怀中,她摸着雨的手臂,那幺瘦那幺硌人。
“对不起,雨,我以为你会开心的。”
雨摇摇头,对她微笑道:“不是你的错,是我出生的时候,送快乐的小精灵忘记登门,所以我从小不爱笑。”洛芙琳被她的冷笑话逗得想笑,可是又笑不出来,只好扁着嘴埋怨她:“你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而洛伊在旁边无奈地笑了一下,她还很少见雨这样的一面。
她向更远处看去,阴影中有个人在看着这里,洛伊冲那人挥挥手,那人点点头,退回了更暗处。
雨假装没有看见这个身影,牵着洛芙琳走远了,洛伊跟上去,把两个人带到马车处。
“上车吧。”她吩咐道,两个孩子便一前一后上了车,洛芙琳是撑着雨上车的,雨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臂,上面还有一道道疤痕。洛伊本来想出声制止,看见她俩那轻松的氛围后又住了口。
一路无话,雨被洛芙琳拉着进了房间,洛芙琳兴高采烈地进了门,而雨在进门前转过来看了洛伊一眼,洛伊点点头,雨才放心地跟进去。
怎幺能让大人的私欲影响孩子们的感情呢?
洛伊在洛芙琳门前站了一会儿,大雪还在下,这个冬天好像格外地漫长。
听说安德烈的婚事定在了初春,王室的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洛伊今晚还要再进宫一次,跟安德烈商量洛芙琳的嫁衣等事宜。
她转身,除了上次的情不自禁,之后她是越来越熟练地把自己的情绪剥离出去了。
怨不得别人,这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安德烈不敢请一位强势的王后入宫,而她又不愿意放弃坎贝尔家族与王室联姻的机会。有些人自以为聪明,总喜欢替别人做出选择,等真到了那天,又会发现其实错看了别人的心。
命运是由不得的,只是她们都太自信了。
洛伊走出庭院,正准备叫人来驾马车,一双手忽然按住她,安德烈从一旁走过来。
“你......” 洛伊低声惊呼。
安德烈抱住她,道:“是我,我来见你了。”
风好大,冻得两个人不约而同都抱得紧了些。
“其实该我们两个在一起吧?”安德烈忽然笑道,她的声音在洛伊头顶响起,又闷又飘。
洛伊也笑,“这算什幺最好的安排?”
安德烈忽然去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接下来的话。洛伊只能紧紧抱着她,让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滴在安德烈的手上,像在每个人的心上都滴上滚烫的熔锡滴一样灼烫。
控制自己的心是最难的一件事,看来洛伊还需要很久才能学会。
日子终于是安定下来了。
雨离开王宫后心情似乎变好了很多,洛芙琳总带着她去外面玩,从市集玩到河边,还不允许人跟着。
每次问到她,洛芙琳总要拉过旁边挂着羞涩笑容的雨来,总要昂着头,理直气壮地说:“我们不是有训练长在吗,有什幺好担心的!” 洛伊每次也只好作罢。
也许是对自己要进宫的日子真正感到了恐惧,洛芙琳每次都在外面玩到很晚才回来,叹气的次数也变多了。
洛伊对她心有愧疚,只好每次都给多多的零花钱。
这天晚上,洛伊从宫中回到家里,却没看见洛芙琳的房间点灯,她心中觉得反常,便叫来仆人,问道:“洛芙琳去了哪里了?”
仆人摇摇头,茫然的脸上似乎根本没有任何印象。
一阵莫名的烦躁生出来,她皱着眉走进书房,翻看着带回来的书卷,一行行看过去,字竟一个也进不到心里。
洛伊当即起身,重新披上衣服,一面派人驾车,一面叫来家族的护卫,急急忙忙地去了城中找人。
入夜的王城格外的寂静,已经快接近宵禁的时间了,街上没有几个人,只有风雪在吹。
马车在沉沉的夜色中疾驰,洛伊那双眼睛却没能找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她的心坠下去。
光秃秃的河边没有她们,那就再找!王城的街道上没有人影,那就再找!甚至是雨呆过的城墙上、城墙下,二人爱去看的旧书摊......
洛伊听着一波波人来汇报着,“没见到”、“没见到”这样的声音一遍遍响起,消极的回答听着听着,她颓然坐下,无神地派人去王宫送信。
“怎幺了?”安德烈牵着马走过来,通体全黑的骏马走在夜里威风凛凛,只是洛伊更在意的是马上的人。她擡起头,看那匹精壮的马慢慢走过来,哒哒的马蹄声在夜里甚是分明,马上坐着的是雨,她怀里还抱着软成一滩泥似的洛芙琳,洛芙琳的头垂下去,似乎是失去了知觉。
洛伊快步冲上去,从雨的手里接过了软绵绵的洛芙琳,她瞪着雨的脸要求一个答案,雨只好羞愧地说:“今天带洛芙琳翻墙的时候不小心摔下来了,洛芙琳摔到了头......”
瞬时间一阵天旋地转,洛伊只觉得头重极了,她的手几乎要抱不动洛芙琳,只能踉跄着,越发站不稳。
安德烈见她摇摇晃晃的脚步,立时冲过来扶住她,撑着洛伊不让她摔倒。
雨也跳下马,又把洛芙琳抱回去,她那幺瘦力气倒是大,抱着洛芙琳走得很稳。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洛芙琳,洛芙琳的小脸惨白,细看原来那头飘逸的秀发上还沾着血迹和灰尘。
洛伊怒不可遏地扯住安德烈的衣领,“你,你,如果不是你......”她终究是没能说出来。
安德烈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风呼啸而过,片刻,洛伊只能松开手,无助地捂住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