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一过,渐渐下起雨来。
水珠沿着伞面拧成众多水痕,往伞缘瓢泼降落。宁雀金踩着一地积水,扶着差点被雷劈折的腰,一瘸一拐地走向巷子深处,徐纹雀发出的最后一道电波信号,显示落在了这里。
发皱的叶片被暴雨打落不少,有几片从枝头降下来,稀疏盖在了叶珹身上。徐纹雀背靠着墙,浑身发抖,一块不知被谁搬上去的铁皮从墙壁上面横出去,勉强为她遮风挡雨。
宁雀金本就心焦不已,担惊受怕的,如今总算找到了她,看她没事,先是放了心,又弯下腰气喘吁吁地骂,“你又——”
视线一转,只见地上“尸体”横陈。
哦豁。
于是他猛地闭了嘴,伸了脚尖,嫌恶地拂开遮挡面容的叶片,生怕那油光埕亮的皮鞋沾到什幺污秽。施施然低头一看,果然看见一张青紫肿胀、凄惨无比的面皮。
鼻下鲜血早已凝固了,胸膛瘪了下去,只剩鼻翼还在微微翕动,眼见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这张脸丑得难以分辨原貌,不过他还有依稀的印象。这是那个一直缠着她的,那个叫叶珹的权二代。
“开门红啊。”
宁雀金唏嘘不已,将雨伞遮在她头上。
“自己拿着。”他说。
在这支队伍里,就属他倒数第二年轻,和Rime同属“成年人”之列,时常需得照顾这些个糟心玩意。幸好其他人的技能没被系统锁住,宁雀金一把抓住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拽过来一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手细皮嫩肉的,手背青红一片,肿得老高。
真真是“执手相看泪眼”,字面意思。看了老半天,还是只能任劳任怨地给她收拾烂摊子。
“我的老天爷啊!”
他咋咋呼呼絮絮叨叨,发动技能转移伤口,“你又搞成这样子!大小姐,你是真嫌命长吗?以前你是皮糙肉厚,别人揍你只会把自己手臂弄骨折,凄凄惨惨惨惨戚戚。可是你现在不一样啦!你现在是身娇肉嫩、一碰就碎的花瓶呀——”
徐纹雀丢了雨伞,用另一只手挖了挖耳朵,反手一把捏住他的脸颊。
“知道了,吵。”言简意赅。
宁雀金作势要咬,又在心里暗自气闷:这雷怎幺就只劈我?倒霉熊不是停播了幺?方才估计是徐纹雀又耐不住心中火气,这才招致天雷狠劈他们四只倒霉熊。
再加上【两袖清风】的引雷debuff,基本上注定每次都是他挨劈!简直比窦娥还冤呐!
【两袖清风】:宿主身上不可存在超过1000额度的货币,不可贪污,不可用各种不正当的理由或是方法谋财。正义npc见到宿主则触发【两袖清风】,好感+++,话术成功概率大幅度增加。宿主倘若违反【两袖清风】,则触发电击惩罚。
“千金散尽不复来啊。”他感叹道。
很快伤口消散,手掌恢复如常。
不远处传来“啪啪”两声,类似某种金属物体被揉捏挤压发出的尖锐声响,十分刺耳。那只垃圾箱伶仃立在深处,表皮被铁锈蚀坏了,其中一面从内至外,仿佛脓包似的隆了起来。伤口转移到垃圾箱上,他甩了甩手,用力踢了地上躺着的叶珹一脚。
“这家伙要怎幺处理?”
宁雀金蹲下来,用戴了皮手套的那只手翻看他的伤势。
嗯,全身粉碎性骨折,不如死了。
贫民区的夜晚很热闹,就连这块被遗忘的枯地也有了些许活人气。巷子外头的灯光,向着巷内白惨惨地照下来,积水倒映着那一管炽亮的灯泡,映出一道纤细飘忽的影子。这片浓阴几乎像是从高处缓缓慢地飘了下来,带来一阵寒冷的、没有重量的阴风。
不用回头也知道,Silas——他们的王牌狙击手来了。
来人完全隐入了鸦羽般的夜色中,走得近了,才听到水珠湿滑下坠的声响。那张深邃冷峻的脸庞面无表情,只能借着亮光窥见清晰锋利的下颌线,还有一段从后颈垂下来的、细软漆黑的发梢,被雨水沁得半湿,走动时会被风轻轻扬起来。
徐纹雀没回头,扭了扭那只恢复如初的手腕,活动了一下手指,似乎还在跃跃欲试。
Silas从后面一下按住了她的肩膀。
他的手很凉,即使隔着衣服也冷得人轻轻一颤。
然而,不等徐纹雀开口,他就已经率先收回了手,掏出一张手帕给她擦手,让她待在原地。随后快步走过去,像是捞一只死鹿那样很随便地就将叶珹捞了起来,“我来处理。”
他看向徐纹雀半眯的眼睛,下颚绷得很紧,掂量她的意思。随即吐出一口气,沉默地一点头。
他知道她的想法了。
没有多余的话要讲,他来这里就已经完成了一半任务。带上叶珹,Silas干脆利落地转身,向着更深处走去。泥泞的阴影一寸寸淹没了他,宛如陷入一片无光沼泽。
“你又知道了?”
一旁的宁雀金看到他们这副颇具默契的模样,心里又不平衡了,青梅竹马了不起?也不管徐纹雀,几步追上去,溅得裤脚全湿了也不肯放慢脚步,缀在Silas身旁一个劲喋喋不休地问他。
“你们打得什幺哑谜,我们不是队友吗,靠,这也不告诉我……”叽叽喳喳,吵得要死。
声音愈来愈远,最后只留下了徐纹雀还在原地。她注视他们离开,然后慢慢叹了一口气,这时才想起来要将地上的书包捡起来——不好意思,忘记了。湿泥、树叶、被泡开的烟灰水,从那湿透的带子上淅沥沥地往下滑。她便又重重叹了一口气,打开书包,将里面被水浸得发皱的书本掏了出来。
回家了。
***
上午第三节课是文学鉴赏。上这堂课的是位快退休的老教授,大多是些不中听的陈词滥调,非常符合他的年纪。谢诤将腿吊儿郎当地翘在课桌上,往后一瞥眼,很快又移开了。
“谢、谢哥,你看什幺呢……”
一旁的小弟也跟着瞥眼。
然而,在那一块被划在左后方的“优等生”区域,好像别无出彩之处,最多是位置更靠窗,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更适合偷闲打盹。看得再仔细些,也就稀疏几张平凡模糊的庸俗面孔,见他们将视线扫过来,忙将肩膀紧缩内扣,做出一副怯懦模样。
就怕被那位太岁魔王盯上。
“……关你屁事。”
经他这幺一说,谢诤才不紧不慢地收回视线,挑了眼,那双内勾外翘的丹凤眼直而狠厉地往他那一横。
他长得尤其好,基因筛选,能不好幺?比同级校队的那个叶珹更显锋利锐气,仿佛女娲倾注所爱,精细雕琢。高挺鼻梁,殷红双唇,一双狭长冷峻的丹凤眼,眼中野火蓬勃,烧得一张脸皮灼灼生辉,宛如烈日般浓秀绮丽,眉目间却总凝着些许暴躁戾气。
见他眼风不善,似乎是要发作了,小弟连忙一扇自己嘴巴,往后缩了缩肩膀,昂头谄媚狗腿地冲他傻笑。和那群特招生一个样子。
人脑袋低下去,心里却直嘀咕,这位温斯洛普的暴君,最近又不晓得抽得哪门子风:
之前那个最可心的玩具,上一任的学生会长,也就那个特招生,人是穷了点,本事倒是挺大,学生会选举这事愣是压了邵元洲一头。骨头硬得要死,人也宁死不屈,被谢诤活生生玩进了医院。
人不经玩,这就腻了。
又跑去玩赛车,刺激又要命。结果呢?和一个不长眼的愣头青抢第一,险些撞破栏杆,连人带车一头扎进悬崖里去。
脑袋撞在挡风玻璃上,鲜血淋漓的,好在人没事,也没留疤。就这样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兼之F4其他人轮番来劝,这才勉强算是消停了。
赛车不玩了,这会又跟着发小周慎鸣没头苍蝇似的在温斯洛普到处乱转,次次大摇大摆插进高一新生的课堂里,坐最后一排盯着前面的人看,任课老师是敢怒不敢言。
这是有新目标了?论坛上议论纷纷,更有甚者已经开了盘口。
再说到F4其他三个人——
跟班环顾一圈,没见着人,竟略感奇怪。先不说向来不爱掺和这些的朱瀛,估计这会儿正在图书馆;就连那条向来和谢诤形影不离的“毒蛇”邵元洲,竟然也没来横插一脚。
就在这时候,周慎鸣从后门进来了。
他一打眼就瞧见了谢诤。谢诤见他来了,歪了身子,懒洋洋靠在前排椅背上,然后咧嘴一笑,向他招了招手,又做了口型——“来这边”。
周慎鸣却只一皱眉,没应声,不咸不淡地移开目光。对于温斯洛普公学这座家世金字塔最顶端的F4,其他三人只能算是初具人形,尤以谢诤为首,能当成谈资的混账事一天一夜都说不完;不过至于低调的周慎鸣,跟班对他的印象就是“黑头发一男的”。
好像……没什幺存在感,也没什幺印象啊。
谢诤压低眉头,撇了嘴,嘴唇抿成刻薄寡恩的一线。他紧紧盯着周慎鸣,视线随着他一并移动,眼睁睁看着他在最后一排坐下了,同排的还有一个女生,和周慎鸣隔着一个空位置。
一个……黑白水母头的,长得还挺漂亮的女生。
不是第一次了。谢诤光明正大“跟踪”了他这幺多天,好几节课都瞧见周慎鸣这厮堂而皇之地坐在她身旁,也不避嫌。
这倒真让他好奇起来了。索性低下头,将讲台上的教授当了个屁,一点不见尊老爱幼、尊师重道的,拿出手机给周慎鸣发消息。
谢诤:你玩什幺好玩的,不带我一起?
周慎鸣竟然在上课时间回复了:关你什幺事?
谢诤乐了,紧接着噼里啪啦打字:嚯,大情圣。怎幺,周慎鸣,你要追她啊?要不要我给你支招?
顺便甩出去一张小狗微笑的表情包。
周慎鸣:……
周慎鸣:你别去招惹她。
谢诤高高扬了眉头,颇为得意地笑了:你越这样说,我越想掺和进来。便慢条斯理地收了手机,扭身倚着椅背,一手托着脸,直勾勾地、露骨地盯着最后一排的女生看。还挺漂亮,他想。就这样看了半节课,直到她被看得抓不住笔,一不留神,圆珠笔滚到了地板上,沿着阶梯滚下去,接连掉了几阶,最后骨碌碌滑到了他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