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人(H)

遭遇李珉璁,令江离心绪不宁了几日。她与心理咨询师谈。

心理咨询师乃苏文绮所安排,打破了江离“帝国没有靠谱心理咨询师”的浅薄成见。仔细想,也是。尽管江离了解到的接受心理咨询的同龄人大多旅居国外,但帝国以内,类似苏文绮家族这种过得极好的阶级同样应当有对心理咨询的需求。往常,江离见了心理咨询师第一面、就不想见他们第二面──这些心理咨询师总会说出误解或冒犯江离、令江离极其恼怒的话。然而,苏文绮介绍的精神科医生在几分钟内即与江离达成了“江离究竟有什幺病”的共识──之前的医生们一直诊断江离没病,江离不得不把量表往坏了做、或者在医院内装疯。此时,喻音尽了一个优秀秘书的责任──她了解过处理精神障碍的注意事项,提醒江离冷静、并适当警惕与她极为投缘的医生。随后的心理咨询师,亦逐渐地凭借敏锐的反应与丰富的专业知识,令江离愿意同他聊天。

江离的心理咨询内容,不完全对苏文绮保密。类似有时未成年人的情况会被告诉其监护人,心理咨询师也在征得江离的同意后,将江离愿意与苏文绮分享的部分同苏文绮沟通。可能是因为苏文绮有照顾一个病人的良知,她完美地遵守了医嘱──简而言之,她给江离的精神支持,比包养者似乎该给包养对象的大。

江离批准心理咨询师讲给苏文绮的内容很少。主要是江离精神障碍的症状、以及苏文绮该如何与江离相处。

这天,她们开了一辆白色号牌的车。苏文绮将车泊在停车场。二人却没有进入停车场边的美术馆。苏文绮与江离步行近二公里,来到这个荒僻的新规划文化城区一间在建的音乐厅。苏文绮打偏门进入。周延亲自等她们。

在北离有车了以后,江离经常主动去接受“培训”。她观察自己的仪态、亦观察苏文绮的仪态。她获悉,苏文绮原来也为适应这种生活着意练习过、且练习了比江离更长的时间。苏文绮是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她与江离同样希望江离成为一个漂亮的“女朋友”。于是,江离被录音、录像,反复琢磨自己的细节。她将会所里一处无人的公共休息室当作了自己的办公区,使科研与进房间练习彼此间歌。反正,苏文绮报销一切开销。

现在,来此种场合,江离不再自惭形秽。她们像换装派对一般穿帽子极大的黑氅衣,以黑口罩遮住下半张脸。周延让她们将电子设备锁进储物柜,又监督她们过安检机。有一个小包厢是留给她们的。周延给了她们目录。

商品很有趣。有常规的艺术品,有相关人士的私人捐赠,亦有无实物商品。艺术品多不是古董。私人捐赠内有百年前帝国所签订条约的副本、不知名乐队的孤版专辑。无实物商品则从一次某人物的调酒课、一次与某人物的共游邀约,囊括到一条指定某人物在社媒发布的公共动态、一次为某人物挑选工作着装的机会。也不知这些人物有无参与拍卖会。也不知交易都经由谁安排。

名义上,苏文绮没有来此拍卖会。周延隐蔽地在中途放她与江离进来,给苏文绮人情。因此,江离专注地与苏文绮欣赏商品被逐一揭幕、聆听几层楼分散坐着的宾客出价。

那张专辑的歌词本被投放在影幕时,江离惊为天文。韵脚严密、意象惊诡、每个词语安放得优美至极。尽管,她欣赏不来被播放的那段似咒骂又似嘲讽的唱腔。在座的许多人似乎熟悉此音乐家。最后的成交价,破了此场的纪录。

主持人宣布,拍卖会的盈利将用于为列位受邀者举办更多活动。

江离没见过周延几次。此人最公开的身份,乃某新闻出版集团的董事长。虽然股份与职位继承他母亲,却很算是年轻有为。不过,在江离的、与苏文绮相关的生活中,周延被提到,就意味着又有人来为权贵们的下半身提供服务了。江离不觉得,周延把这副业搞得如此有规模,仅是出于爱好。结合此副业据传堪忧的合法性与它好像牵扯了太多权贵,江离猜测周延与更高层有联络。

没有真人。事实上,因为宾客们坐得极稀疏,有些距离远的先前使用了望远镜观察舞台上的实物商品。现在,他们不需再用望远镜。附加环节的展示被投放在影幕上。

聚众淫乱在帝国被禁止。仅播放视频,是为了令实质乃性演出的行为尽量贴合在法律的框架内。

他们合规的策略,大约是将视频放映辩护成私人的艺术鉴赏。尽管影像中的性器官有被遮挡,但江离觉得影像不存在故事性、就是显然的淫秽。主持人仅说,下面将播放若干作品,如感兴趣某作品的创作者,请联络主办方。未提金钱,可能做中介的意义也不在于盈利,因此大约不构成──在帝国违法的──组织性交易。

苏文绮应该是不喜欢刻意为之、抓人眼球的春宫的。她通常很回避强烈的性刺激。虽然她对花式做其他女性颇有心得,但当江离做她时,她仅要求江离使用香草的办法──抚摸、以玩具刺激性器,仿佛之前她做江离的过程对她就是足够的前戏。

抑郁最糟糕的时候,江离有性瘾。她不想要性伴侣,于是就着互联网上能轻易找到的色情材料自慰。她不很能接受图像。文字更适合对思辨与抽象概念敏感的她。然而,江离逐渐忍不了色情材料的不合口味。她不喜欢对女性──这里采用分析哲学里那种“女性无关生理性别,而是社会中因为拥有被标记为‘女性’的特质而被压迫的所有人”的定义──的刻板印象。她也不喜欢理所当然的、对女性的贬低。她对色情桥段的偏好其实相当变态,可她又下意识地厌恶将被操的人描述为一只被施予过度虐待的垃圾桶、或者一个被施予过度快感的器官。而且,获取色情材料需要钱。江离遂决定通过生产色情材料解决性欲与挣钱。她原本就不缺乏想法与表达欲,记叙的文笔亦如同薄而锋利的刀。故,她很快被自己的想象所包裹,不再需要凭借过度的、不恰当的刺激获取不可能达到的满足。

伴随写文的一次高潮就足以使江离爽很久。为故事构思设定与情节亦占据了写文的很大一部分精力,令她无暇想性。后来,以文字为媒介的网络色情树大招风、被帝国秋后算账。江离遂清理了自己的相关痕迹、专注“安提戈涅”。

包厢内的座椅有很大的间距。苏文绮继续坐着。江离被要求面对舞台、坐上苏文绮的腿。她的内裤被脱下。与裤子一道褪至脚踝。尻部与腿部裸露。有点冷。但江离知道自己很快就将感谢体表温度的降低。这是一个她们身体相贴的姿势。苏文绮擦手。她取出几张吸水而有纹理的厚纸巾,覆在江离的阴部。然后她消毒了一只跳蛋。

她说:“我来做。你不可以用手。你有一次高潮的机会。”

然而,这仅是理论。实际情况是,尽管江离有过性瘾、状态好些后自慰也比苏文绮频繁,江离却从来没有在苏文绮手中成功高潮过。苏文绮表示疑惑。尽管她如今自己不甚碰自己,但她与她以前的床伴不曾遇到此问题。苏文绮认为,被做了很久却高潮不了十分令人沮丧。于是,第一次,她允许江离自己解决。江离照办,不过她同时需要文字的色情制品。

苏文绮问:“你喜欢什幺桥段?”

江离答得很详细。她提出给苏文绮看例子──最不羞耻的例子,大约是江离自己写的。

苏文绮推辞。她说,如果自己与江离同处一室,江离或许不自在。遂离开卧室、去了起居室。

“以后不可以再私下看。也不可以未经我同意就自慰。”苏文绮宣布。此后,她正式接管江离的性生活。江离需要额外的精神刺激时,苏文绮尝试用影像取代文字,因为她认为江离应该习惯真实而非想象的性。

露出增大了江离的耻感──哪怕她与苏文绮坐在包厢后排角落,被隔绝了一些光与视线。

江离认真地骑在苏文绮的手上。苏文绮说过爱看别人高潮的状态。江离的胯迎合着跳蛋。手无处安放,遂擡起一只遮住眼睛,另一只握住苏文绮横在她身前的手臂。

情感上,江离不理解苏文绮为何要这时做她。她希望拍卖会可以维持在介绍那张专辑的时刻。痛苦却无处发泄的时候,江离的头脑总是不受控地胡乱思辨。为什幺,人们的快感不可以仅来源于其本身并非主体的艺术,而是有一种伤害与被伤害的倾向、要建立在自己高别人一等──或低别人一等──的认知上?

江离清楚,她与影幕上的这些现在被展示的玩意是一样的。都是下贱的、作为权贵情欲容器的淫物。古代的贵族养侍童,使之代替他们的孩子承受师长要求的鞭打。在性压抑、女性的性尤其被压抑的帝国,像苏文绮这样注重形象管理的权贵,亦需要其他人来负载被她们放逐的浪荡。

此前,江离不明白其他人为何那样评价周延。现在,她有了头绪。

苏文绮亲吻江离的后颈与手,凭借江离腰与腿的紧绷判断,江离受用于怎样的荤话。江离偏爱冷静、遣词克制却暗示露骨的叙述。苏文绮会按照自己的猜测加重手上动作,并且有时猜对。“睁开眼睛。”苏文绮一边拉着江离的手、爱抚江离的蓄奶的胸乳,一边命令,“既然有这些幻想,就应该真切地看。你需要知道,我不喜欢人被做成屏幕里这样。”

江离遵从。她没有与苏文绮亲近到可以向对方任性。然后,尽管她实际没有达到终点,整个过程却已经毫不拖泥带水地结束了。似高潮过后感受回复一般,江离骤然察觉到自己体表极不舒服的高热与黏腻。她有些眩晕。想脱一层衣服。又想拿更多纸擦自己的大腿与下体。

是厌恶疗法幺?调教江离,让她戒断与苏文绮不契合的性癖。

苏文绮控制住江离的手。她擦拭江离、把江离的衣物穿回去。江离觉得自己乃一只玩偶。

“附加环节展示的所有,你都不喜欢?”江离跪坐在地上,抱着苏文绮的腿问。

“基本上。我讨厌看到人放弃做人的模样。”

这语言有点规范化。江离无力地下意识辩驳。好像,你就是在试图推行一种审美霸权。臣服于苏文绮是一种能令江离放松的状态。她的头脑仍旧浑噩。你判断人是否做人,依据他们外在的特性还是内心的想法?如果是后者,你的证据何在、辩护方法是什幺?

──如果是前者,那,我觉得在一些其他在场观众的观察里,我与这些被展示的人应该区别甚微。

离场后,她们呼吸新鲜空气。这时说话,能否让苏文绮印象深?江离所做的事,类似邀宠。此前,她不是没有对苏文绮甜美过。但现在,江离只想冷静、解析地在自己之外竖起墙。

“对于修正我的性幻想、还有解决我的高潮困难,我有一个方案。按照我国现行的法律定义,我的妈妈没有性侵过我。不过,在我的认知中,她对我做过的事,与性侵差不多。”

苏文绮恍然地偏头、向着江离。无论她学过与否,她对实证的人类心理不是一窍不通。被她内化成自己价值观的那一套教育,以帝国内部的标准看,似乎新到离经叛道──当听到她所关注的人有在帝国叙事中极不常见的不幸时,苏文绮的第一反应乃了解更多、而非质疑。“这是创伤性的。我们是否需要换一个环境谈?”

“可以。”江离答。苏文绮很模式化。江离仿佛用某种思维的刀剥离了自己的情绪。“不过,我的解法不难。就是,你更多地陪伴我,用一些正常的亲密互动取代来自我妈妈的、不正常的亲密互动。修正我对亲密关系的认知、修正我对身体接触的感受。”

心理咨询师建议,江离主动与苏文绮亲近──可能是因为,苏文绮是目前唯一可以给江离亲密支持的人。

苏文绮揉了揉江离的脑袋。

江离不希望苏文绮遗忘。因此在回停车场的路上,她拣自己恐怖妈妈的若干重点讲。最终,苏文绮抱住了她。

“你提到了你高中由于被霸凌而几乎自杀死掉。”苏文绮说,“可你妈妈又觉得,你已经读到十一年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想让你早点工作挣钱,还贪图南遥中学江河日下的升学率,于是不帮你转学、强迫你继续在南遥。霸凌你的元凶之一,我们的班主任,我不知道如何了。不过反正,我们以后的南遥中学愈来愈传统,早就失去了南遥第一的位置。她这种人在这样的学校,也算是恰如其分。”

“但是,今天的附加环节,原本有李珉璁。”苏文绮察觉到江离的异动,抱紧了她。对这消息,江离不甚意外。听闻此话,她几乎在想,李珉璁原本该出现,是否乃苏文绮使用手段所致。“我因为听说有她,才和周延商量要安排我们来。然而几天前,对她影片的安排被取消了。如果放她的视频,我绝对不会同时做你──虽然,你会不会在她出现前就已经起反应?你与她这种人,是不一样的。我理解,为什幺有人鼓吹性癖自由。可我们都生活在社会中。我们应该知道,做出某些‘职业’选择,就是意味着将有相应的社会地位。她自愿成为了那种不做人、也不被别人当人的人。她对加入‘上流社会’很有执念。哪怕她其实没有这才华,不得不另辟蹊径。江离,你的情况却是,你经历了很多不幸的、你这种人不应该经历的事,无论是在南遥被霸凌、还是你妈妈、还是被决心查处盗版论文的希兰当典型、还是不止一次被开错了治疗精神病的药。单拎出来都很偶然,却都发生在你身上。你只是⋯⋯运气非常不好而已。你应该很有尊严地生活。”

江离拉扯于苏文绮的关怀与苏文绮不掩饰的残忍。

本来,江离就已经边说母亲的事边忍不住哭。先前,她无声地流泪、擦干。现在,她不再压抑。她掏空自己的纸巾,开始抽苏文绮携带的那包公共盥洗室洗手台品种。

“我很想做人。我很感谢你。我会努力做人。”江离带着哭腔,完全不看苏文绮,只是抱着她蹭,质问,“不过,你好像至少不想让我做和你一样的人吧?”

她们放开后,苏文绮揉了揉江离的胸──或者是心口。

“我用现在的办法对你,是因为你当前尚不很像人。虽然你有进步,比几个月前更像。你现在,不能履行一个和我对等的人类的责任,我又需要为你付出,自然会索取一些⋯⋯人会向宠物索取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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