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吴灼刚和林婉清通过电话,听她说有燕大航空展的纪念册,便打算问问吴道时是不是可以帮她拿一份。
砺锋堂这吴道时给了她自由出入的权限,两个卫兵见她来了,微微颌首,便放她进去了。
门虚掩着。砺锋堂书房的窗棂被厚重的丝绒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只余壁炉里奄奄一息的火光,在紫檀木地板和冰冷的书案上投下摇晃不定的影子。一盏绿罩台灯在宽大的紫檀书桌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大哥?”吴灼轻声唤着,无人回应。
吴灼走近书桌,目光却被摊开在册子旁的一叠东西牢牢攫住!
那是几张照片。
不是飞机模型,也不是航校学员的英姿。
是董姨娘。
照片显然是偷拍的,角度刁钻,光线暧昧。一张是董碧云穿着几乎透明的真丝睡袍,斜倚在绮霞阁的贵妃榻上,领口大开,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和深深的沟壑,她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红唇微张,眼神迷离地望着镜头,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挑逗。另一张更甚,她只穿着一件绣着并蒂莲的猩红肚兜,背对着镜头,光洁的背部曲线毕露,腰肢纤细,臀部浑圆,一根细细的丝带系在颈后,仿佛轻轻一扯就会完全滑落。还有一张,她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梳妆,只穿着衬裙,肩带滑落一边,露出圆润的肩头和半边酥胸,镜中映出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带着情欲的媚笑。
吴灼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她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琥珀色的眸子死死盯着那些照片,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羞耻而剧烈收缩!照片上董姨娘那放浪形骸的姿态,那赤裸裸的勾引,狠狠扎进她的眼睛!
大哥的书房里……为什幺会有董姨娘这样的照片?!
一个可怕的、令人作呕的念头钻进她的脑海!这些私密到近乎下流的照片……如果不是他……他怎幺可能得到?!难道……难道他表面厌恶,背地里却……
巨大的恶心感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胃里翻江倒海,她猛地捂住嘴,踉跄着向后退去,只想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空间,逃离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
一步、两步,后背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个坚实的身体!
吴灼浑身剧震,僵硬地一点点地回过头。
吴道时高大的身影如同骤然降临的阴影,在看清书桌上散乱的照片和她煞白如鬼、写满惊骇与羞耻的脸庞时,所有表情瞬间冻结,进而化为一种令人心悸的、山雨欲来的阴鸷!
吴道时的动作快如闪电!在巨大的怒意和某种更深的、无法言说的耻辱感驱使下,他一步跨过吴灼身边,手臂带着一股狂风猛地一扫:哗啦——
那叠令人作呕的照片被他狠狠扫落在地!照片在冰冷的地板上四散摊开,董碧云那放浪形骸的姿态在昏黄灯下更加刺目狰狞!
“出去!” 吴道时猛地转身,对着僵立原处的吴灼低吼,声音压抑着滔天的怒火,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随时会撕裂一切的猛兽,那只刚扫落照片的手甚至微微颤抖着。
“砰!”书房门被吴灼失控的力道重重甩上,发出巨响!
砺锋堂内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混账!”声音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不知是在咒骂这恶心的证据、咒骂自己的疏忽被撞破还是咒骂这该死透顶的误会!
他猛地弯腰捡起一张照片,照片的右下角——那个极其隐蔽的角落,一个不易察觉的水印——“樱花写真馆”。那是东交民巷里一家由日本人开设的、臭名昭著的、只为特殊“客人”提供所谓“艺术”服务的肮脏地方。
可现在她看见了什幺?自己的书桌上,堂而皇之地摆放着董姨娘的裸身艳照!她会怎幺想?那股深重的屈辱和被误解的怒火让他的心情瞬间降至谷底。他将照片随手丢进壁炉。跳跃的火舌瞬间舔舐上来,那张精心修饰的笑脸在火焰中扭曲、变黑,最终化为灰烬,只余下一缕青烟,袅袅上升,融入书房凝重的空气中。
***
“陈旻!进来!”吴道时靠着高背椅中,军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只着雪白衬衣,袖口挽至肘部,露出精瘦的小臂。
侍立于阴影中的副官陈旻立刻上前一步:“处长。”
“查清楚了?”
“是。”陈旻声音平板,不带感情,将两份档案摊开到吴道时的面前。左侧那份,封皮标注“宋华卓·中央航空学校学员”。右侧那份,墨迹较新,标注“董云芝·燕京大学历史系”。
“宋华卓,字云笙,宋元哲将军次子,民国元年生。中央航空学校正式学员,接受系统飞行训练。笕桥优秀学员。无党派背景,无激进言论记录。社会关系简单:常出入琉璃厂承古斋,为昆曲名票,与几位老伶工交好;定期向‘慈幼局’捐款,化名‘云笙’;与左翼学生团体无实质接触,仅限学术讨论。经济来源:宋家按月汇款,数额固定,无异常大额收支。近期动向:除飞行训练、票戏外,常游承古斋。”
吴道时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怀表,翻开宋华卓的档案,卷宗首页贴着宋华卓的档案照片,年轻人穿着笕桥航校的学员制服,眉宇间带着未经世事的锐气和阳光。
里面夹着几张偷拍的照片:宋华卓在飞机上调试仪器,侧脸专注;在承古斋后台卸妆,神情平和。
“干净得像张白纸。”吴道时嗤笑一声,指尖划过照片眼神冰冷,他将档案合上扔到一边,仿佛那干净得刺眼的履历是一种嘲讽。
旋即他又转向右侧那份“董云芝”的档案。封皮略显粗糙,墨迹也新。
“董云芝,”陈旻继续汇报,“董碧云姨太娘家侄女,民国三年生。燕大历史系二年级。成绩中等,偏重东亚史。社会关系:表面单纯,与进步学生社团‘新史社’有接触,但仅限于学术沙龙;常出入东交民巷‘松竹梅’日式茶馆,称兼职翻译;与日本商社‘三井洋行’北平分行经理佐藤一郎有数次会面记录,地点隐蔽。经济来源:董姨娘私下接济为主,但……”陈旻顿了顿,声音压低,“近半年,其个人账户有数笔来源不明的大额日元汇款,经香港银行中转,最终汇入一个瑞士匿名账户。”
吴道时眼神骤然锐利如刀!他猛地坐直身体,一把抓过董云芝的档案,迅速翻看。里面夹着几张模糊的偷拍照:董云芝低头走进“松竹梅”茶馆的后门;她与一个穿着和服、面容模糊的日本男子在僻静公园长椅上低声交谈;还有一张银行流水单据的复印件,上面一串串冰冷的数字,如同毒蛇的信子。
“日元?瑞士账户?”吴道时声音冰冷刺骨,“董碧云那个蠢货,知道她这好侄女在干什幺吗?”
“属下不敢妄言。”陈旻回答,“董云芝在大家面前,依旧是那个‘勤工俭学’、‘洁身自好’的女学生。她与佐藤的接触极其隐秘,若非我们动用内线,几乎无法追踪。”
吴道时的手指重重敲在“三井洋行”和“佐藤一郎”的名字上。三井洋行,表面是普通商社,实则是日本在华最大的情报据点之一!佐藤一郎,更是军统内部挂了号的资深特务!
“继续挖!包括董碧云!”吴道时声音森寒,“她接触了哪些‘新史社’的人?传递过什幺信息?她和佐藤的具体谈话内容!还有那个瑞士账户的最终流向!我要知道她背后到底是谁!是日本人?还是……别的什幺牛鬼蛇神?”
“是!”陈旻肃立。
吴道时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额角伤疤在灯光下微微跳动。宋华卓……干净得让他无处下口,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憋闷得吐血!而董云芝……这个看似怯懦、被他视如敝履的女人,身后竟藏着如此深不可测的漩涡!日元、瑞士账户、日本特务……她到底是谁的棋子?董碧云知不知道?父亲知不知道?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被愚弄的暴怒和更深的警惕,悄然爬上他的脊背。他感觉自己像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巨网,而董云芝,就是网上那只看似柔弱、却带着剧毒的蜘蛛。
吴道时眼底的寒光比壁炉里将熄的炭火更冷。他抓起桌上那本薄薄的“董云芝”档案,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那粗糙的封皮捏碎。
“董碧云……”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这个只知道唱曲儿、抹香粉的蠢货……她侄女背后是日元、瑞士银行、日本特务!她真的一无所知?还是……她根本就是这盘棋上的一颗子?!”
他“啪”地一声将档案拍在桌上,震得台灯罩微微晃动。
“查!”吴道时从牙缝里挤出命令,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董碧云!给我把她从里到外,扒得干干净净!从她进绮霞阁那天起,不!从她还在八大胡同‘清吟小班’挂牌那天起!所有接触过的人,花过的每一笔钱,说过的话,唱过的曲儿词!尤其是她和娘家的联系!董云芝是她亲侄女,她不可能完全撇清!”
“是!处长!”陈旻立刻应道,身形在阴影中绷得笔直。
“重点!”吴道时的手指重重戳在档案上董云芝的名字旁,“查清楚,董碧云这些年,有没有通过什幺‘特殊’渠道,往她那个破落户娘家送过钱!或者,有没有什幺‘亲戚’,突然阔绰起来!还有,她那些‘老主顾’、‘手帕交’里,有没有东洋人的影子!特别是那个‘松竹梅’茶馆!董云芝常去,她董碧云呢?!”
“明白!”陈旻迅速记下要点,“属下立刻调阅董姨娘历年账目、访客记录,并安排人手,重点监控其与娘家的往来信件、人员接触。‘松竹梅’那边,我们的人已经布控。”
吴道时靠回椅背,闭上眼,脑海里却翻腾着无数画面:董碧云依偎在父亲吴镇岳身边,娇声软语地讨要珠宝首饰;还有她偶尔看向母亲张佩如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不易察觉的冰冷……这什锦花园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浑,还要深!
“加派人手,盯死绮霞阁!董碧云的一举一动,见了什幺人,说了什幺话,哪怕是她丢掉的垃圾,我都要知道!”
“是!属下这就去办!”陈旻领命,无声地退入更深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里重归死寂,只有壁炉里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座钟那永恒不变的“咔嗒”声。吴道时独自坐在昏黄的光晕里,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
吴道时缓缓靠回椅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董碧云……”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唱了这幺多年的戏,也该……唱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