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浸月的最后一次回音,是拜托徒弟谢琉深抚养自己的孩子。此后杳无音讯,已登长老之位的众徒寻求不得,见命灯破碎,也便哀叹一声:罢了罢了!此时宗主又未出关,承干宗在混乱了短时间后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的遗物不多,除却一个孩子,还有携着的牌:宴宁迟。谢琉深即刻明白另一个家长是谁,但遗嘱已交,不必追究。自打孩子会走路起,冷清的剑峰多了稚气的嚷叫,鲜少出门峰主和剑道长老的谢琉深,为了抚养好孩子,开始了一段算不上美妙的日子。
承干宗包容万道,因此没有特别关注某道,反而是各有千秋、百花齐放,剑修虽然是主力,但体修、音修、阵修也主要承担了保卫宗门的职责,谢琉深便放心地将实权暂给了同门师妹。自己则闭门不出,又或教育孩子。
幸好自己的大徒弟聪敏体贴,在宴宁迟最闹腾的时期,少了一些烦扰。等到孩子三岁,谢琉深不似往常的师尊一样开始教导引气入体,而是抱着宴宁迟,在宗门上御剑而行,因着哄了许久不见止泣。兽峰长老见到孩子喜爱至极,立马唤出毛茸茸的天狗在地上各种表演,直到孩子因为和狗儿玩累睡在谢琉深怀里为止。
那日兽峰长老捏捏孩子粉扑扑的脸颊,问她何时带去测灵根,想必师尊后代是个好苗子,谢琉深摇摇头,看不出什幺表情,说是不急,等再大了些。聊到师尊,两人都有些怀伤,最后沉默中,谢琉深说,她亲眼看到师尊的命灯有微弱的火光,随后不再作任何表示,抱着孩子回峰哄睡去了。
天性使然,宴宁迟长了几岁,得知了生辰何意,师尊已经五百年没庆生了。那时候,她并没有什幺宝物,因为谢琉深认为她不需要这幺多虚的。于是聪敏的她跳入剑锋的湖水中,借助水丹防窒息,因天然懂兽语,她和一到夜晚会发光的金陵鱼说了很久的悄悄话,后面被赶过来的大师姐林晌一把抓上岸,训斥她怎幺不注意安全。
林晌训斥归训斥,她迅速用法力探查了宴宁迟的身体,用咒语烘干衣服,告诫她:下次再犯,就告诉师尊。实际上,林晌每次都说类似的话,但从没有兑现过“承诺”。宴宁迟有些委屈,不过没说什幺,反倒是感谢师姐的体谅,最后拉着人家一起商讨师尊的生辰。
那晚师尊处理宗门现魔物一事,回得晚又被宴宁迟揪着到剑锋山脚下,“何事?”尽管疲累,但谢琉深没有表露太多不满,她满是茧子的手心,多了一层粗糙的柔软。她低头一看,是宴宁迟亲手缝制的小猫玩偶,丑的惨不忍睹,猫头上两个名字:宴宁迟,林晌。
“师尊,快擡头!”谢琉深恍然地擡头,见到腾跃起数百条金陵鱼,身怀金光,身上有翅,最高的一条映在月亮之下,在黑夜中如同照明灯,此乃一大奇观,剑锋主人就没见过。
“师尊,生辰快乐!祝师尊永远能看到奇观,永远快乐!”
自那之后谢琉深的腰侧多了一丑猫玩偶。
宴宁迟越是大,便越是混世魔王,拉着自己的大师姐擅自跑去后山看金鱼腾跃化龙,虽然是假的,又或者背着谢琉深买下言灵道师姐所作的“本子”,下凡时装作公子逛青楼,在师尊面前叫嚷着以后她一定会游历世界各地,谢琉深对此并没有劝阻。首先资质平平,不过三灵根,这孩子每天的志向就是炸炉、跑到兽峰玩——捣蛋!丝毫没有剑修的沉敛,平日里偶尔管教内门弟子的她,若是弟子没有达到标准,通通都要去加练,有忤逆的甚至要去戒律堂受罚。对此,谢琉深说,这是她们自己选择的,怨不得。
有次闯祸后的宴宁迟,遇到师尊在桃花树下喝茶的景,一袭青衣,腰上系着代表剑修长老的金边白带,颈上佩双龙玉,眉眼美俊,眼神沉寂地观察着飘落到茶的瓣叶,随后略擡头,她说:“过来,你可知何罪?”
面对此情此景,已经十四岁的少女,她的惯用手段就是——软下声音,跑到师尊面前下跪,头贴着师尊的手臂,撒娇道:“师尊我知错了,不要罚弟子,弟子一定会改的。”谢琉深面不改色,手中变化出那本子,本子飞到天上一页页自动翻开,全是香艳场景。宴宁迟羞红了脸,怨怪师父的直白,撒手抢走本子,将其丢到地上,“师尊,是我的没错,难道就因为不够正道,所以您要破例罚我?师尊,我只是好奇……”
“正道……为师恐怕从未和你讲过正道为何。你又何故提起?”谢琉深放下茶杯,轻暼着自己的徒弟,不为所动,早有预感的宴宁迟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她说:“师尊请讲!”随后自觉地爬起来坐在师尊对面的石凳上,目光炯炯。
这个顽劣的徒儿……谢琉深轻叹,并没有长篇大论,“正道,就是坚守初心,不因为外物而动摇内心,即是正道。可惜,正道里真正遵守这些的,几乎等同于无。”说到这,她一贯淡然的语气有些怨愤,咬重“无”了字眼。
孩子尚小,她没有期望对方能听懂,尽管宴宁迟疯狂点头,但行动比言语还是能够证明的,谢琉深交给宴宁迟一册子,打发了人走。那册子,尽是男女之事,不过要清水的多,可以说是科普了,怕弟子像师尊一样认人不清吧。
向师尊道谢后溜回洞府,宴宁迟依然和谢琉深住在一个大屋舍下,不过寝室不同,她倒是想要自己独立的屋,不过似乎师尊对此事并不赞同。她的寝室大而宽,面对敞阳,却不过热,以至于在这里,她就有点犯困,打坐的时候容易昏睡过去,当然,宴宁迟翻开册子——这也是一个看书的好时候。
里面并无什幺好看的,宴宁迟吐槽师尊一点都不懂刺激,她随意翻到后几页,里面密密麻麻的字,像是很多只黑漆漆的恶兽化为污水爬行,她笑出了声,凑近盯着“字”,想仔细瞧瞧师尊写的什幺大道理。
“我理解,修仙者皆有欲望,不过****(丑到看不懂)。总之,不要因此耽于修心。”
“哈哈哈,师尊太可爱了,像是兽峰的白蛇一样。”宴宁迟本子一扔,从床上跳起,她咬起手指,随后在床上的夹层里找到一份地图,字迹青涩、歪斜,确是她多年来的心血。
在宴宁迟很小很小的时候,她一睁眼,就是天花板,和师尊冷淡的目光。一岁多,她终于会走路了,那会哪里都去不了,甚至说谢琉深最多抱到她去山脚下看波光粼粼的灵湖。三岁,那是第一次,兽峰的长老叶霖牵着自家宠物,来和师尊交谈几番,她想要抓住叶霖的衣角,可是腿太短了。
于是她学会了大哭大闹,那会便会借机说:“我要看叶霖师叔的狗。呜呜呜呜。”师尊还在突破,为了宁静干脆破例出峰。也就是那一天,宴宁迟知道怎幺对付师尊。
但这种办法,似乎无法动摇师尊,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宗门脚下的两村子,若是超过了那座山,保准会有人来抓她回宗门,或者师尊传音警告。
也因此,学会顶嘴的宴宁迟在多次被叮嘱后,她面对着师尊痛诉:“谢琉深,你是我的师尊,我有很多的护身符,我不走远……”那会她跪在地板上,身子都在颤抖,谢琉深听此仅仅是皱眉,拿出戒尺狠狠抽下去,却只在空气上荡起声响,“孽障,外面危险。你会像你的母亲一样死的……不,你今儿就去祖寺,跪在你母亲牌子面前罚抄一千遍戒律,抄不完不准出来”。
宴宁迟看着转过身就走的师尊,咬牙切齿地说:“我没有母亲,我就是石头蹦出来的!”谢琉深顿了一下,随后消失不见。
这样的矛盾不多见,宴宁迟拉回思绪,又决绝地在地图上勾出几笔,师徒间的字、画丑的一脉相承,她拧眉思索:如果师尊能被长时间离开……。不可能的,宴宁迟深知要是第二天没回宗门会被抓,更何况谢琉深很闲。
也就那年,宗主临时出关,几个太上长老也纷纷叫上所有的长老,前来二十年前才开过的议事堂,谢琉深这一去议事堂,就是一个月,走前她反复交代大徒弟和二徒弟一些琐碎事宜,将宴宁迟丢给大徒弟照顾,自己则去议事。
因为她心里很不安,毕竟往日的议事堂完全是百年一次。
听闻此风吹草动,见着许多管理者今日都不见,宴宁迟连忙收拾包袱,待到深夜,她仗着有长老令牌躲过后山的阵法阻止,传闻后山禁地已经很多年没人深入了。长老令牌可是她连哄带骗从林晌那弄来的,大师姐一向心地柔软,宴宁迟不住笑出声,提着火灯小心翼翼踩着落叶向前。
禁地地图她只绘过最外围,再深入师尊肯定又是唠叨。再深入点,那就要靠灵力和运气,宴宁迟在树上刻上十字,她明白日升日落在禁地何处,一边做标记一边向前。无限畅想着禁地后将会是“新大陆”,而非“一山放出一山拦”。
忽地,宴宁迟好似踩到了硬邦邦的东西,灯照一看,便是半截露出覆泥尸骨,稍移灯,前方还有不少墓碑,她好奇地往碑上瞧着,鲜红拧血,“江浸月之墓”,亦或是“落笙之墓”……足足十座碑,最后是“谢琉深之墓”。
“怎的如此晦气,居然造谣师父死了。”宴宁迟皱眉,拿出毛笔将“谢琉深”改成“陌染”,做完这一切她并未停留,高高兴兴地走了,哪管阴风飒飒,银光渐红。因着实在太黑黢黢,灯火她也勉强靠灵气续,禁地用她微薄的灵力探查也显得过于可笑,就像是一只狮子闯入丛林,宴宁迟也不得不停下,在大树下休憩。
修士都耳聪目明,嗅觉也发达,或许天生同懂兽语一个道理,宴宁迟嗅到一丝清爽的味道,如高山雪莲。她眯着眼,心跳如鼓,扶着树起身垫着脚走了,“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有老虎吃人,嗯,不对……这是,好熟悉。”
噩梦中频频闻到的……
她望着前方幽深,想着反正也会被抓回来,转头钻进墓碑的道路,却激起一群紫蝴蝶,笼罩在叶间缝隙,宴宁迟视线越发黑,绊倒在落笙的墓碑才肯罢休,她狼狈爬起,下巴却被冷冷的指尖托起。
散发着和梦里一模一样的味道。她瞪大了眼,朦胧一片,四肢无力,坠入了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