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珊在收到A市重点高中录取通知的那天永远失去了母亲。
那个女人被她最爱的工作给害了,直到有人发现时她还紧紧握着笔要写病人的病历。
她们小小的家里第一次来了很多人,有她母亲的病人,医院的同事,他们对着母亲的遗像痛哭流涕,说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位多幺敬业多幺好的医生。
凌珊只是在一边听着,送走一位客人便鞠一次躬。
她没有钱买墓地,大人们讲究的“入土为安”她也没有一个概念,只在家里搭了个简单的灵台安放,用新鲜的花束装饰,没有太多悲伤的氛围,就这样处理好了母亲的后事。
凌珊以前本不应该叫凌珊。
她母亲一直说,以前想给她起名删除的“删”,被上户口的工作人员劝住了。
“如果不是一时脑子抽筋了,就应该早早把你打掉,”母亲总是这样说。
凌珊是她母亲人生中应该被删掉的一笔糊涂账。
她因为生了孩子,在孕假期间被医院的关系户顶替了工作,又因为职场歧视,一直没办法回到正常的工作当中,每每看到满地爬的凌珊就气不打一出来。
等到凌珊上小学之后,她东拼西凑又抵押房子借了一大笔钱,在小区外开起了小诊所,本来就是很能干有资质的女医生,细心又果断,一到周末看病的人甚至还会排队。
她把病人的每一面锦旗都收拾得好好的,放不下的就带回家,叠起来放进柜子里,收得比自己的衣服被褥还要细心。
凌珊觉得她的母亲并不是一个好母亲,可是这样子下定论就好像否定了她作为一个人的价值一样,所以她从来不抱怨。
母亲下班回来偶尔会心血来潮教她认药片,处理简单伤口,如果凌珊做得好了,也不吝啬夸奖。只有在那种时候她才会有一种和“母亲”相处的感觉。
等到再大一些,凌珊就会思考,是不是人是不需要爱的。
母亲不爱她,也不爱那个因为心血来潮射了一次就造出个小孩的前男友。她只爱工作和自己,一辈子活得风风火火,受到那幺多人的爱戴。
她觉得这样子的母亲很酷,不被感情束缚住的女人很酷,虽然她是母亲人生定义中需要被“删除”的一环,但凌珊还是看着母亲的背影,以她为标杆成长了起来。
她可能在小时候极度需要过爱,但是现在觉得爱也带不来任何,她甚至不知道爱具体是个什幺东西。
母亲生前开的诊所虽然生意很好,但她总是会自己垫钱帮人付医药费,算来算去凌珊到手的只有几万块,诊所被剩下合伙的医生接手,除去答应每个月供应生活费外,其他琐事再与她无关。
“小珊,你的妈妈真的很爱你。”
诊所里其他的医生阿姨们摸着她的头感叹道。
真的爱吗,可能吧,她也不太明白。
可能以她母亲的性格,做出生下她这个决定就已经是对她最大最大的爱了。
可是说到底爱是什幺呢?
凌珊送走了来吊唁的客人们,自己又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望着母亲的相片发呆。
“咚咚。”
凌珊听到有人敲门,她走到门口,透过猫眼确认是谁这幺晚了还在外边。
是脸色不太好的靳斯年。
半个月没见,他把头发染回了黑色,巴掌大的脸占满了凌珊的整个视线。
靳斯年眼瞳的颜色很浅,嘴角微微向下,总是一副不开心苦大仇深的样子。
“你来干什幺?”
凌珊没有想太多,打开门让他进来,“靳叔叔和郑阿姨早上已经来过了。”
靳斯年没有马上说话,他伸出两只手捧住凌珊的脸,可能是想仔细观察她的表情,一时间凑得很近。
“你还好吗?”
靳斯年已经过了变声那段尴尬的时期,声音变得低沉温润,盯着她的时候瞳孔会微微缩紧,像是要把她锁定住一样。
“既然来了就拜一拜吧。”
凌珊没有回答他好,或者不好。只是转身从台面上抽出三柱香,点燃后又吹灭明火,眼神平静地递过来。
“你还记得我说的,中考结束之后要和你讲一件事吗?”
靳斯年上完香不知道怎幺又双手合十朝着凌珊母亲的相片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突然开口询问她是否还记得两个人的约定。
“啊,好像是有这幺一回事。”
她去厨房翻找茶杯,又接了杯凉白开递给靳斯年。
他擡头看着凌珊,头发有些凌乱,黑眼圈很明显,虽然没有哭过的痕迹,但是眼泡也肿得厉害。
好像不是说那种事的时候。
他按下内心的冲动,深呼吸了一口,“没事,其实就是我也考上一中了,艺术班,压线过的。”
“嗯——”
凌珊给自己也接了杯水,坐在靳斯年旁边,没有什幺感情地恭喜他,“挺好的,郑阿姨肯定很开心。”
“那你呢?”
“我?”
凌珊觉得奇怪。
她总是会遇到类似的时刻,旁人会用这种难以描述的眼神望向自己,像是期待自己主动说些什幺,可是她能说什幺呢,她应该说什幺呢?
靳斯年在问出口之后不太明显地挺直了背,用一种确信但又掺杂着忐忑的眼神看着凌珊,整个人像一只高贵的猫咪。只要坐在那里,哪怕什幺都不说,就会吸引人去摸他的脑袋,他看向凌珊的眼神总是有这样类似的自信。
凌珊总是看不明白,不太懂,为什幺。
她低头回避了靳斯年炽热的注视,装作没听见一样,转而面无表情地催促道,“你还不回家吗?”
“马上就回了。”
靳斯年习惯了凌珊这样,不想回答的问题就直接跳过,装作没有听到过,“暑假要不要我来陪你。”
“为什幺?”
靳斯年这话说得不切实际,艺术生备战高考的节奏更快,听说高中前的暑假就要开始去参加一些有名音乐学院的暑期课程,凌珊只当他太想安慰自己,忘记了原本的计划。
“……没有为什幺,我瞎说的。”
他又变成凌珊最熟悉的高傲的样子,仿佛刚刚那种突破距离的潮湿感只是她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