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本来确实可能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子,直到那个小小的、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的包裹,通过了庄园最外层的安检系统。
包裹是寄给艾拉瑞的。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寻常的事,仆人极少会收到私人包裹。按照安保协议,所有进入庄园的无主物品都会经过高精度扫描,而扫描结果会同步到卡斯帕的私人终端。它没有触发任何警报,只是在通过之后,生成了一份数据报告,然后出现在卡斯帕的终端里。
卡斯帕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他所在的会议室里的讨论已经进入了乏味的拉锯阶段,卡斯帕维持着倾听的姿态,身体微微前倾,显得专注而有礼。但他只是礼节性地做出反应,对面元老们那一张张因为贪婪或恐惧而显得松弛的脸,对于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观点礼貌地回应,但是注意力,早已被转移到面前的私人终端。
在向一个阴暗的变态了解到艾拉瑞的对于维里迪安的想法之后,他便在自己终端里设置了一系列的指令。现在一份送往仆人区的包裹显示出了不寻常的味道。
那些关于航道、关税、利润的讨论,瞬间彻底消失,变成了遥远的、毫无意义的背景噪音。他点开了报告,系统以冷漠的的语言呈现出数据:包裹内是一块小小的、结构特殊的矿石,表面布满不规则的晶体。系统在他的私人数据库里自动检索、比对,成千上万条数据流闪过,最后在分析结果的末尾,标注了一行同样颜色的、像警告一样的红色小字。
“地质样本与‘维里迪安星系’高度匹配。”
维里迪安星系。
那是艾拉瑞和瑞安的故乡。
即使是匿名的,但是寄件人的信息显而易见。
卡斯帕的指尖悬停在屏幕上方,没有触碰。最后他没有下令拦截。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平静地输入指令,指纹认证,批准了包裹的放行。
他需要一个证据。一个能印证他内心最深处那个潮湿、阴暗的恐惧的,无可辩驳的证据。
如他所愿,他得到了。
通过监控界面,他看到了艾拉瑞在自己的房间里,双手捧着那块不起眼的石头,他看到她将那块石头紧紧贴在脸颊上,闭上了眼睛。
那一瞬间,她脸上露出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她一向紧绷的、时刻保持着警惕和疏离的面部线条,在那一刻完全地、彻底地松弛了下来,那是一种混杂着极致的乡愁与微弱希望的、全然放松的温柔,那种她从未给过他的温柔。
一种缓慢的、带有腐蚀性的酸液,似乎从他的心脏里分泌出来,开始侵蚀他的五脏六腑。
他没有关闭那个监控界面。他就那样看着屏幕上定格的、属于她的温柔。他依然坐在会议桌的主位上,周围环绕着家族的元老,但那些人的声音、他们的存在,已经彻底从他的感知中剥离了。他们的争论变成了一种遥远的、毫无意义的、像夏日蚊蝇一样的嗡鸣。他的世界,在那一刻,
被压缩成了那块小小的、发光的屏幕,而屏幕之外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不真实的背景。那份冰冷的、带着灼痛感的酸液,正在他的体内无声地、汹涌地蔓延。
真正的崩塌,发生在下午。
一场至关重要的、关于星际航道所有权的商业谈判,以他始料不及的方式彻底失败了。他在所有家族元老和合作伙伴面前,输得体无完肤。那不仅仅是金钱上的损失,更是对他能力和权威的一次公开处刑。
一辆黑色的悬浮车无声地切开雨幕,降落在庄园顶层停机坪。当车门打开,卡斯帕的脚踏上停机坪的瞬间,庄园的生命维持与安保系统自动识别了他的身份,并即刻开始常规的生理指标扫描。
下一秒,在主楼厨房的控制中心,总管家终端上的一个图标——一个代表着卡斯帕个人状态的、平日里一直是平静的湖绿色的图标——剧烈地闪烁了一下,瞬间变成了深沉的、搏动着的血红色。图标下方,一行小字浮现:
【生理指标:危急。】
艾拉瑞看着终端上的那串数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关掉了屏幕,然后站起身,走向厨房。
当她走进厨房时,那里已经陷入了一种无声的恐慌。总管家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终端,脸色惨白。这时候,莉娜不小心打碎了一只昂贵的骨瓷碟子,吓得手足无措,一个年长的女仆却快步上前,抓住了莉娜还想去捡拾的手。
“别用手,”对方低声而急促地说,她的手很凉,力气却很大,“会划伤的。”
她转身从清洁柜里拿出一个小型的静电吸尘器,迅速将那些碎片清理干净,然后把吓呆了的莉娜拉到角落,远离所有人的视线。
艾拉瑞环视了一圈这个充满了恐惧、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的厨房,对所有人说:
“你们都回房休息吧,这和你们没有关系,不用担心。”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没有理会他们的惊讶,只是对总管家说:
“我去找他。”
那句话像一道命令,也像一种承诺。总管家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无声地、带着几分屈辱和如释重负,对她点了点头。仆人们立刻像潮水一样,安静而迅速地退了出去,生怕她会反悔。
瞬间,巨大的厨房里只剩下艾拉瑞一个人。
她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每多一秒,楼上那间书房里的气压就更重一分,失控的范围也可能扩大一分。
她径直走向厨房中央的料理岛。她在食材合成机的触控板上快速点触,机器立刻输出了两份最基础的营养基底——一份糊状,一份面团。她没有去碰那份汤料,而是直接抓起面团,转身从冷藏库里拿出几样真正的根茎类蔬菜和一小块诺兰德奶酪。
她将这些天然食材扔进料理岛内嵌的处理机中,机器用高频声波在几秒内就将其萃取成一碗浓稠的、散发着温暖香气的汤汁。
同时,她将那份基础面团摊开。她向里面加入了蜂蜜,然后,她停顿了一下,从旁边的储物格里取出了一小袋真正的、未经处理的坚果。她用刀背,将几颗坚果压成了粗糙的碎粒,她将那些带着棱角的、尖锐的坚果碎,混进了柔软的面团里,最后切成许多小小的剂子,这些生面团速热烤箱的烘烤下,5分钟就变成了小小的、形状质朴的饼干,她把其中两块放进了能自动温热的盘子里,剩下的存放在另一个保温的储存罐(这些还能在仆人们休息的时候作为零食)。
浓汤的咸香和饼干的甜香,在空无一人的、冰冷的厨房里弥漫开来。
做好这一切后,她将浓汤和饼干放在一个木质托盘里,独自一人,走向那部通往顶层的私人电梯。电梯内壁是光滑的冷色金属,映出她模糊的、没有表情的倒影。
电梯门无声地在顶层打,她走了出去,正对着书房那扇厚重的、具有隔音功能的门。艾拉瑞停顿了片刻,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又缓慢地把这口气吐了出来,然后将视线对准了门框旁边的生物识别器。一束柔和的蓝光从识别器中射出,扫描了她的虹膜,随着一声轻响,门在她面前安静地滑开。
艾拉瑞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连绵不绝的雨和一座被雨幕模糊的、无声的悬浮城市。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变幻的霓虹,在房间里投下流动的、冰冷的、水族馆一样的影子。地上散落着数据板和纸质文件,几块数据板的屏幕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其中一块还在徒劳地闪烁着损坏的、色彩失真的代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弱的、属于电子元件过载后的那种尖锐的静电味道。
她看到了地上的狼藉,和那个缩在角落那张深灰色、几乎能将整个人都吞没进去的巨大沙发里的人影。卡斯帕的身体蜷缩着,在巨大的、象征着知识与权力的书架投下的阴影里,用一种近乎于自我放逐的姿态,拒绝与外界的一切交流。她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或畏惧,只是像过去的很多次一样,安静地接受了他此刻的失控。
她没有走向那张巨大的办公桌,而是径直走向了他所在的沙发。她来到他面前的矮茶几旁,用托盘的一角,轻轻推开了茶几上的一本翻开的书。然后,她将托盘放在了茶几上。陶瓷碗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沉闷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卡斯帕听到了声音,逃避一样地更加把自己包裹进黑暗里。
艾拉瑞转过身,开始沉默地收拾地上的残局。她弯下腰,捡起了离她最近的一块数据板。她看了一眼上面蛛网般的裂痕,手指在锋利的边缘停顿了一下,然后将它放在了门口旁边的地板上,形成一个单独的、等待被处理掉的废品堆。
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她将那些完好的数据板和散落的纸质文件一一拾起,抚平上面的褶皱,将它们按照不同的标记理成一叠,然后才走到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前,将它们放在了桌子的右侧。她将那叠文件的底边在桌面上磕了磕,纸张发出一阵干燥、齐整的声响,然后将它放下。
当她摆好最后一份文件时,她才终于走近他,她来到他所在的沙发前,来到那片由他身体和家具共同构筑的、拒绝一切的阴影前。然后她没有坐下,而是缓缓地、弯曲膝盖,蹲了下来,就蹲在他蜷缩的身体前方,近得足以进入他身体所占据的那一小片、与周遭隔绝的、凝滞的空气里。地毯的厚重绒毛在她的膝盖下陷。这个姿态,让她可以平视着他,平视着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的、庞大的轮廓。
“卡斯帕。”艾拉瑞开了口,“今天下午的事情我听说了。”
他没有动,她知道此刻的他听不进任何关于商业和策略的分析。在确认了直接沟通无效后,她便切换到了另一种更迂回、也更柔软的方式。她只是注视着他被阴影笼罩的侧脸,继续用那种讲述睡前故事般的、平缓的语调说下去。
“我记得您九岁的时候,把老夫人最喜欢的那只水晶天鹅打碎了。所有人都以为您会受到很重的惩罚,您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他依旧没有动,像没有听见一样,她没有在意对方的冷淡,只是注视着他被阴影笼罩的侧脸,继续用那种讲述睡前故事般的、平缓的语调说下去。
“我从厨房的通风管道爬进去,看到您缩在床底下,抱着膝盖,像只被淋湿的小猫。我告诉你,那只天鹅是我不小心碰掉的,我已经去认错了。您当时看着我,一句话都没说,但您从床底下出来了。”
她停顿了很久,给足了他消化这些遥远记忆的时间。房间里只有壁炉里人造火焰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
“五年前的那次,您第一次尝试从瑟拉菲娜小姐手里抢夺‘天狼星矿业’的控股权,”她提起了他人生中一次重要的、但同样以失败告终的斗争,“我记得,您当时准备了一份堪称完美的收购计划,但最后还是因为经验不足,被她用一份伪造的债务协议骗了,让您所有的投入都血本无归。那天晚上,您也是以这样的方式把自己关在这里。”
“两年前,在您最终拿下‘天鹅座’航线所有权的那天晚上,所有人都为您举办了盛大的庆功宴。所有人都说您是天才。”她平静地叙述着这些两个人一起经过的回忆,“但宴会结束后,您一个人回到了这里。我进来的时候,看到您站在这扇窗前看着外面,一句话都没说。”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他的反应:似乎比刚才更深了一些。
“我知道,为了那场胜利,您牺牲掉了马库斯先生——那个从你十六岁起就一直跟着你的、最忠诚的部下。您把他连同他负责的整个部门,都当作弃子,抛给了您的对手,以此换取了最终的胜利。”她的声音里不带任何评判,只有一种深刻的理解,“那之后两天,您再也没有碰过任何人为您准备的食物。因为马库斯先生的妻子,最擅长做的就是这种蜂蜜饼干。”
卡斯帕蜷缩的身体,有了一个极其细微的,但是可以被捕捉的颤抖。
艾拉瑞知道,她触碰到他了。她需要更进一步,让他明白,他此刻的痛苦并非无法逾越。于是,她做了一件她从未做过的事——她开始讲述她自己。